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二五


  都大錦見他身手矯捷,一縱一落,姿式甚是柔和,心下更無懷疑,問道:「各位便是名播江湖的武當七俠麼?那一位是宋大俠?小弟久聞英名,甚是仰慕。」那面生黑痣的人道:「區區虛名,何足掛齒,都兄亦太謙了。」那瞧過俞岱岩的人回身上馬,說道:「他傷勢甚重,片刻也耽誤不得,咱們先接了去。」那臉生黑痣的人向都大錦抱拳道:「都兄遠來勞頓,大是辛苦,小弟這裏謝過。」都大錦拱手還禮,道:「好說,好說。」那人道:「這位爺台傷勢不輕,耽擱不起,咱們先接上山去施救。」都大錦巴不得早些脫卻干係,說道:「好,那麼咱們在這裏把人交給武當派了。」那人道:「都兄放心,由小弟負責便是。都兄的鏢金已付清了麼?」都大錦道:「早已收足。」那人從懷中取出一隻金元寶,約有百兩之譜,長臂伸出,說道:「這些茶資,請都兄賞給各位兄弟。」都大錦推辭不受,說道:「二千兩黃金的鏢金,說什麼都夠了,我都大錦並非貪得無厭之人。」那人道:「嗯,給了二千兩黃金。」他身旁二人縱馬上前,一人躍上車夫的座位,接過馬韁,趕車先行,其餘一人護在車後。

  那面生黑痣的人手一揚,輕輕將金元寶擲到都大錦面前,笑道:「都兄不必客氣,這便請回臨安去吧!」都大錦見元寶擲到面前,只得伸手接住,待要送還,那人勒過馬頭,急馳而去。只見五乘馬擁著一輛大車,轉過山坳,片刻間去得不見了影蹤。都大錦看那元寶,見上面捏出十個指印,深入半寸,連指紋幾乎也可辨別。黃金雖較銅鐵柔軟得多,但這般指力,實令人不勝駭異。都大錦呆呆的望著,心道:「武當七俠的大名,果然不是僥倖得來。我少林派中,只怕只有圓音、圓心各位精研金剛指力的師叔,方有如此功力。」

  祝鏢頭見他拿著那只元寶,瞪視金錠上的指印,呆呆出神,說道:「總鏢頭,武當門下的子弟,未免不明禮數,見了面既不通問姓名,咱們千里迢迢的趕來,到了武當山腳下,又不請上山去留膳留宿,大家武林一脈,可太不夠朋友啦。」都大錦心中早就不滿,只是沒說出口來,當下淡淡一笑,道:「省了咱們幾步路,那不好麼?少林弟子進了武當派的道觀之中,原是十分尷尬。兩位賢弟,打道回府去吧!」

  這一趟走鏢,雖然沒出半點岔子,但事事被蒙在鼓裏,而有意無意之間,又是處處受人折辱,武當七俠連姓名也不肯說,顯是絲毫不將他放在眼內,都大錦越想越是不忿,暗自盤算如何才能出這一口惡氣。

  一行人眾原路而回,都大錦雖然心中不快,眾鏢師和趟子手卻是人人興高采烈,想起十天十夜辛辛苦苦,換來了二千兩黃金的鏢金,總鏢頭向來出手慷慨,弟兄們定可分到豐厚的一筆花紅謝禮。

  行到向晚,離雙井子已不過十餘里路程,祝鏢頭見都大錦神情鬱鬱,說道:「總鏢頭,今日此事,那也不必介懷,山高水長,江湖上他年總有相逢之時,瞧武當七俠的威風,又能使得到幾時?」都大錦嘆道:「祝賢弟,有一件事,為兄的心中好生懊悔。」祝鏢頭道:「什麼事?」說到此處,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,有一乘馬自後趕來。這蹄聲並不甚急,相反的卻比尋常馬匹緩慢的多,只聽蹄聲得得,行得甚是悠閒,但說也奇怪,那馬卻越追越近。眾人都覺奇怪,回頭一瞧,原來那馬四條腿特別長大,身子較之尋常馬匹,幾乎高了兩尺,腿一長,自然走得快了。那馬是匹青驄,遍體油毛。祝鏢頭讚了句:「好馬!」又問:「總鏢頭,咱們沒什麼幹得不對啊?」

  都大錦黯然道:「我是說二十五年前的事。那時我在少林寺中學藝,已學了十二年滿師。恩師圓業禪師留我再學五年,把一套大金剛掌學全了。當時我年少氣盛,自以為憑著當時的本事,已足以在江湖上行走,不耐煩再在寺中吃苦,不聽恩師的勸告。唉,當年若是多下五年苦功,今日那裏把什麼武當七俠放在眼內,也不致受他們這番羞辱了……」說到此處,那騎青驄馬從鏢隊身旁掠過,馬上乘者斜眼向都大錦和祝鏢頭打量了幾眼,臉上有詫異的神色。

  都大錦見有生人行近,當即住口,見馬上乘客是個二十一二歲的少年,面目俊秀,雖然略覺清臞,但神朗氣爽,身形的瘦弱竟掩不住一股驃悍之意。那少年抱拳道:「借光,借光。」他胯下的青驄馬邁開長腿,越過鏢隊,一直向去前去了。

  都大錦望著他的後影,道:「祝賢弟,你瞧這是何等樣的人物?」祝鏢師道:「他從山上下來,說不定也是武當派的弟子了。只是他沒帶兵刃,身子又這般瘦弱,似乎不似是練家子模樣。」剛說了這幾句話,那少年突然圈轉馬頭,奔了回來,遠遠抱拳道:「勞駕!小弟有句話動問,請勿見怪。」都大錦見他說得客氣,於是勒住了馬,道:「尊駕要問什麼事?」那少年望了望趟子手中高舉著的躍鯉鏢旗,道:「貴局可是臨安府龍門鏢局麼?」祝鏢頭道:「正是!」那少年道:「請問幾位朋友高姓大名?貴局都總鏢頭可好?」祝鏢頭雖見他彬彬有禮,但江湖上人心難測,不能逢人便吐真言,說道:「在下姓祝。朋友貴姓?和敝局都總鏢頭,可是相識?」那少年翻身下鞍,一手牽韁,走上幾步,說道:「在下姓張,賤字翠山。素仰貴局都總鏢頭大名,只是無緣得見。」

  他這一報名自稱「張翠山」,都大錦和祝、史二鏢頭都是一震。要知張翠山在武當七俠中名列第五,近年來武林中多有人稱道他的大名,均說他武功極是了得,想不到竟是這麼一個文質彬彬弱不禁風的少年。都大錦將信將疑,縱馬上前幾步,道:「在下便是都大錦,閣下可是江湖上人稱『鐵劃銀鉤』的張五俠麼?」那少年臉上微微一紅,道:「什麼俠不俠的,都總鏢頭言重了。各位來到武當,怎地過門不入?今日正是家師九十壽誕之期,倘若不耽誤各位,便請上山去喝一杯壽酒如何?」都大錦聽他說得誠懇,心想:「武當七俠人品怎地如此大不相同?那六人傲慢無禮,這位張五俠卻十分的謙和可親。」於是也一躍下馬,道:「咱們從臨安趕到襄陽,原意是要來拜見尊師張真人的,只是……只是……沒備壽禮,未免大是冒昧。」

  張翠山微微一笑,道:「大家武林一脈,都總鏢碩恁地見外。家師常說,我武當派的武功源出少林,囑咐咱們見到少林派的前輩時,須得加倍恭敬。家師若知道都總鏢頭路過山下,早遣師兄弟們一齊來恭迎了。」都大錦聽了這話,心下著惱,暗想:「我還道你是個謙謙君子,卻原來比那六個傢伙更是狡猾,笑裏藏刀,口蜜腹劍。倘若你師父真有此言,何以那六人見了我這等無禮?你以虛假對我,我也以虛假相報便了。」於是笑道:「武當雖說源出少林,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,張少俠年紀輕輕,江湖上誰不仰慕?似老朽這般,真可說年紀活在狗身上了。」張翠山道:「都總鏢頭當真太謙了。這龍門躍鯉的鏢旗一揚開,誰不大拇指一翹,說道二十四手降魔掌、四十九枚連珠鋼鏢非同小可。這幾位大哥尊姓大名,相煩都總鏢頭引見。」都大錦聽他這般說,於是替祝、史等幾位鏢頭都引見了。張翠山道:「祝鏢頭一柄金刀,當年在信安道上獨敗弋陽五雄,史鏢頭以十八路三義棍馳名武林,今日一見,真是幸會。」原來這張翠山極得師父張三丰的寵愛,平日常聽師父講論江湖上的遺聞軼事。他記性極好,任何瑣屑小事,一聽過便記在心中,久久不忘。張三丰活到了九十歲年紀,交遊遍天下,還能有什麼掌故不知道?因此上張翠山年紀雖輕,各家各派的事故,幾乎說得上無一不知,這時一聽到祝史二鏢頭的名字,隨口便將他們生平最得意的事說了出來。

  都大錦數十年來薄有名望,張翠山知道他的拿手絕技,也不算希奇,但祝史二鏢頭是第四五流的腳色,在張翠山口中說來,竟是素來仰慕一般,祝史二人自是心中大悅。史鏢頭道:「總鏢頭,武當山張真人是當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,今日適逢他老人家大壽,咱們上山去磕幾頭也是該當的。」張翠山道:「磕頭是不敢當。各位路經武當,咱們應該一盡地主之誼。我幾個師哥師弟都愛朋友,各位上山去盤桓一宵吧。」

  都大錦心中起疑:「怎地連祝史兩人的武功來歷,你也知道得一清二楚,其中必有蹊蹺。又莫非適才那六人對我無禮,受到了師長責備,因此命他趕來陪禮相邀?」想到了此處,心中舒暢了些,笑道:「倘若令師兄們也如張五俠這般愛朋友,咱們這時早在武當山上了。」張翠山道:「怎麼?總鏢頭見過我師兄了?是那一個?」都大錦心想:「你這人真會做戲,到這時還在假作痴呆。」說道:「在下今日運氣不差,一日之間,武當七俠人人都會過了。」張翠山更加奇怪,「啊」的一聲,呆了一呆,道:「我俞三哥你也見到了麼?」都大錦道:「俞岱岩俞三俠麼?他們都不屑跟我通姓道名,我也不知那一位是俞三俠。只是六個人一起見了,俞三俠總也在內。」

  張翠山道:「六個人?這可奇了?是那六個啊?」都大錦怫然道:「你這幾位師兄不肯說出姓名,我怎知道?閣下既然是張五俠,那麼那六位自然是宋大俠以至莫七俠六位了。」他說到「俠」字,都是頓了一頓,聲音拖長,頗含譏諷之意。但張翠山思索著這件奇事,並沒察覺,道:「都總鏢頭當真見了?」都大錦道:「不但是我見了,我這鏢行一行人數十對眼睛,一齊都見了。」張翠山搖頭道:「那決計不會。宋師哥他們今日一直在山上玉虛宮中侍奉師父,沒下山一步。師父和宋師哥見俞三哥過午後還不上山,命小弟下山等候,怎地都總鏢頭會見到宋師哥他們?」都大錦道:「那位臉頰上生了一顆大黑痣,痣上有三莖長毛的,是宋大俠呢,還是俞三俠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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