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二四


  祝鏢頭道:「總鏢頭,不是做兄弟的多口,我瞧這單鏢鏢金雖重,但前途危難重重,倒不如不接的好。」另一位史鏢頭道:「祝三哥這話說得太遲啦,鏢都了接下來,難道憑著咱們龍門鏢局二十年的威名,還能把這單鏢退回給人家不成?」祝鏢頭怒道:「龍門鏢局二十年的威名,史五弟可惜,我姓祝的便不可惜了?只是這件事中間處處透著邪門,安知人家不是故意擺佈咱們來著。」史鏢頭冷笑道:「既然吃了這一行保鏢的飯,日日夜夜,便得在刀尖子上討生活。祝三哥要太平無事,該當在家裏抱著娃娃別出門啊。」

 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,說著便爭吵起來。都大錦勸道:「兩位別嚷。事已如此,常言道兵來將擋,水來土淹,咱們鏢局傾巢而出,保這單鏢到武當山去。祝三哥不放心嫂子孩兒,那也慮得是,咱們就把鏢局子的老小都送到鄉下,那也不是膽小怕事,這叫做以策萬全。」當下分派人手,護送老小到臨安府之西的鄉下去暫避。

  各人飽餐已畢,結束定當,趟子手抱了鏢局的躍鯉鏢旗,走出鏢局大門,一展旗子,大聲喝道:「龍門鯉三躍,魚兒化為龍。」俞岱岩躺在一輛大車之中,心下大是感慨:「我俞岱岩蹤橫江湖,生平沒將保鏢護院的漢子瞧在眼內,想不到今日遭此大難,卻要他們護送我到武當山去。」又想:「救了我的這姓殷朋友不知是誰,聽他聲音嬌嫩,似乎是個女子,那總鏢頭又說他形貌俊雅,但武功卓絕,行事出人意表,只可惜我不能見他一面,更不能謝他一句。我俞岱岩若能不死,此恩必報。」

  耳聽得車聲轔轔,將出城門,忽聽得都大錦大聲道:「怎地你們又回來啦?我叫你們千萬不可回臨安來的。」只聽一人道:「回稟總……總鏢頭咱們三……三隻耳朵……」都大錦又驚又怒,喝道:「怎麼搞成這個樣子?你們三個的耳朵怎麼給割去的?」那人道:「咱們……咱們護送老太太們出城,沒走到二里地,就給人攔住啦。那些人兇神惡煞一般,說道:『龍門鏢局的家小,不許離臨安城一步。』小的跟他爭辯,那人拔出刀來,便割去了小的一隻耳朵,他們……他們兩個耳朵,也都割去了。那人叫小的回來稟告總鏢頭,說這單鏢若不是依時送到,什麼……什麼雞犬不留。」都大錦嘆了口氣,知道暗中早給人家嚴密監視上了,右手一揮,說道:「你們回去吧,好好在鏢局子中耽著,沒事就別出門。」鞭子一揮,縱馬前行。

  一行人馬不停蹄的向西趕路,護鏢的除了都、祝、史三個鏢頭外,另有四個年青力壯的少年鏢師。各人選的都是快馬,真便如那姓殷的所說,一路上換車換馬不換人,日夜不停的攢趕路程。各人心中都是懷著鬼胎,均知若有半分錯差,自己送了性命不說,臨安府鏢局中合門老小,無一能夠活命。

  當出臨安西門之時,都大錦滿腹疑慮,料得到這一路上不知要有幾十場出生忘死的惡鬥,那知道離浙江、過安徽、入鄂省,數日來竟是太平無事,別說江湖好手,綠林豪客,連小毛賊也沒遇上一個。這一日過了樊城,經太平店、仙人渡、光化縣,渡漢水來到老河口,到武當山已不過一日之程。

  都大錦等這日未到午牌時分,已抵雙井子,眼見上武當山已不過半日之程,一路上雖然趕得辛苦,但總算沒有誤了那姓殷客人所規定的期限,剛好於四月初九抵達武當山。這些日來,埋頭趕路,大夥兒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雖然口中沒說什麼,卻是人人都擔著極重的心事。直到此時,一眾鏢師方才心中大寬。

  其時正當春末夏初,天時和暖,山道上繁花迎人,殊足暢懷。都大錦伸馬鞭指著隱入雲中的天柱峰道:「祝三弟,近年來武當派聲勢甚盛,雖還及不上我少林派,然而武當七俠名頭響亮,居然在江湖上闖下了挺煊赫的萬兒。瞧這天柱峰高聳入雲,常言道人傑地靈,那武當派看來當真有幾下子。」祝鏢師道:「武當派近年來聲威雖大,究竟根基尚淺,跟少林派千餘年的道行相比,那可真是萬萬不及了。就憑總鏢頭這二十四手降魔掌和四十九枚連珠鋼鏢,武當派中的人物便決不能有如此的精純造詣。」史鏢頭接口道:「是啊。江湖上的傳言,多半靠不住。武當七俠的聲名響是響的,但真實功夫到底如何,咱們都沒有見過。只怕是武林中那些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佬加油添醬,將他們的本領越傳越是厲害。」都大錦微微一笑。他的見識可比祝史二人要高得多,心知武當七俠的盛名絕非倖致,人家定是有他的驚人藝業,只是他走鏢二十餘年,罕逢敵手,對自己的功夫卻也十分信得過,聽祝史二人一吹一唱的替自己捧場,這些話雖也不知聽了多少遍,但總是不自禁的得意。

  三人並轡而行,山道漸漸狹窄,三騎馬已不能併肩,史鏢頭勒馬退後幾步。祝鏢頭道:「總鏢頭,待會咱們見到武當派的張三丰老道,跟他怎生見禮啊?」都大錦道:「咱們不同門派,不相歸屬。只是張老道已九十餘歲,當今武林之中,年紀是算他最長的了。咱們尊重他是武林前輩,向他磕幾個頭,也沒什麼。」祝鏢頭道:「依我說嘛,咱們大聲說道:『張真人,晚輩們跟你磕頭啦!』他一定伸手攔住,說:『遠來是客,不用多禮。』那麼咱們這幾個頭便可以省下啦。」都大錦嘴一動,微微笑了笑,他心中卻是在琢磨大車中躺著的那個俞岱岩,到底是什麼來歷。這人十天來不言不動,飲食便溺,全要鏢行中的趟子手照料。都大錦和眾鏢師談論了好幾次,總是摸不準他的身份,到底他是武當派的弟子呢?是朋友呢?還是武當派的仇敵,給人擒住了這般送上山去?都大錦離武當山近一步,心中的疑團便深了一層,尋思不久便可見到張三丰,這疑問一見面就可剖明,但是禍是福,心中卻也不免惴惴。

  正沉吟間,忽聽得西首山道上馬蹄聲響,有數匹馬奔馳而至。祝鏢師雙腿一挾,縱馬衝上前去察看。過不多時,只見斜刺裏奔來六乘馬,馳到離鏢行人眾十餘丈處,突然勒馬,三乘馬在前,三乘馬在後,攔在當路。都大錦心下嘀咕:「真不成到了武當山腳下,反而出事?」低聲對史鏢頭道:「小心保護大車。」自己拍馬迎上前去。只見趟子手將躍鯉鏢旗一捲一揚,作個敬禮的姿式,說道:「龍門鏢局道經貴地,禮數不週,請好朋友們原諒。」都大錦看那攔路的六人時,見兩人是黃冠道士,其餘四人是俗家打扮。六人身旁都懸佩刀劍兵刃,個個英氣勃勃,精神飽滿。都大錦心念一動:「這六人豈非便是武當七俠中的六俠?」於是縱馬上前,抱拳說道:「在下是龍門鏢局都大錦,不敢請問六位兄長的高姓大名?」六人中最右首的是個高個兒,左頰上生著顆大黑痣,痣上留著三莖長毛,他向都大錦冷冷的道:「都兄到武當山來幹什麼?」都大錦道:「敝局受人之託,送一位傷者上貴山來。要面見貴派掌門張真人。」那面生黑痣的人道:「送一個傷者?他人呢?那是誰啊?」

  都大錦道:「咱們是受一位姓殷的客官所囑,將這位身受重傷的爺台護送上武當山來。這位爺台是誰,他如何受傷,中間過節,咱們一概不知。龍門鏢局是受人之託。忠人之事,至於客人們的私事,咱們向來不加過問。」他闖蕩江湖數十年,幹的又是鏢行,行事自是非圓滑不可,這一番話把干係推得乾乾淨淨,俞岱岩是武當派的朋友也好,是仇人也好,都怪不到他頭上。

  那臉生黑痣之人向身旁兩個同伴瞧了一眼,說道:「姓殷的?是怎生模樣的人物?」都大錦道:「那是一位俊雅秀美的年輕客官。發射暗器的功夫大是了得。」那生黑痣的人道:「你跟他動過手了?」都大錦忙道:「不,不,是他自行……」一句話還沒說完,攔在前面的中間一人搶著道:「那屠龍刀呢?是在誰的手中?」都大錦愕然道:「什麼屠龍刀?便是歷來相傳那『武林至尊,寶刀屠龍』麼?」中間這人性子極是暴躁,不耐煩跟他多講,突然翻身落馬,搶到大車之前,挑開車簾,向內張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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