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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


  ▼第七回 黃金保鏢

  俞岱岩閉了閉眼,再睜開來時,仍是見到這面小小的鏢旗。這鏢旗插在一隻青花碎瓷的花瓶之中,花繡金光閃閃,旗上的鯉魚在波中騰身而躍,顯得甚是威武。俞岱岩心想:「這是臨安府龍門鏢局的鏢旗啊。」其時心中一片混亂,沒法多想,略一凝神,發覺自己是睡在一個擔架上面,前後有人抬著自己,而所處之地卻似是在一座大廳之中。他想轉頭一瞧左右,豈知項頸僵直,竟是不能轉動。他大駭之下,想要躍下擔架,但雙手雙足竟似變成了不是自己的,空自使力,竟是一動也不動了,這才想到:「我是在錢塘江上中了七星釘和蚊鬚針的劇毒。」

  只聽得有兩個人在說話,一個人聲音宏大說道:「閣下高姓?」另一人道:「你不用問我姓名,我只問你,這單鏢接是不接?」俞岱岩心下奇怪:「聽這人聲音嬌嫩,似是女子啊!」那聲音宏大的人怫然道:「我龍門鏢局難道少了生意,閣下既然不肯將姓名見告,那麼請光顧別家鏢局去吧。」那女子聲音的人道:「臨安府只有龍門鏢局還像個樣子,別家鏢局都比不上。你若作不得主,快去叫總鏢頭出來。」聽這人說話頤指氣使,極不禮貌。那聲音宏大的人果然很不開心,說道:「我便是總鏢頭。在下另有別事,不能相陪。尊客請便吧。」那女子聲音的人道:「啊,你便是多臂熊都大錦……」頓了一頓,才道:「都總鏢頭,久仰久仰,我姓殷。」都大錦胸中似略舒暢,問道:「尊客有什麼差遣?」那姓殷的客人道:「我得先問你,你不是承擔得下。這件事非同小可,卻是半分耽誤不得。」都大錦強抑怒氣,說道:「我這龍門鏢局開設二十年來,官鏢、鹽鏢、金銀珠寶,再大的生意也接過,可從來沒出過半點岔子。」

  俞岱岩也聽過都大錦的名頭,知道他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,拳掌單刀,都有獨得的造詣,尤其一手連珠鋼鏢,能將七七四十九枚鋼鏢毫不停留的施放,百發百中,因此江湖上送了他一個外號,叫作多臂熊。他這「龍門鏢局」在東南一帶也是頗有威名。只是武當派和少林派兩派弟子相互間自來並不親近,因此雖然聞名,卻不相識。

  只聽那姓殷的微微一笑,說道:「我若不知龍門鏢局信用不差,找上門來幹麼?都總大鏢頭,我有一單鏢交給你,可有三個條件。」都大錦道:「牽扯糾纏的鏢咱們不接,來歷不明的鏢不接,五萬兩銀子以下的鏢不接。」他沒聽對方說三個條件,自己卻開口先說了三個條件。那姓殷的道:「我這單鏢啊,對不起得很,可有點兒牽扯糾纏,來歷也不大清白,只怕更加值不上五萬兩銀子。我這三個條件也不挺容易辦到。第一,要請你都總鏢頭親自押送。第二,自臨安府送到湖北襄陽府,必須日夜不停趕路,十天之內送到。第三,若是有半分差錯,嘿嘿,別說你都總鏢頭性命不保,你龍門鏢局勢必給人家殺得雞犬不留。」

  只聽得砰砰一聲,想是都大錦伸手拍桌,喝道:「你要找人消遣,也不能找到我龍門鏢局來!若不是我瞧你瘦骨伶仃的,身上沒三兩肉,今日先要叫你吃些苦頭。」那姓殷的「嘿嘿」兩聲冷笑,砰砰二下,將什麼東西拋到了桌上,說道:「這是二千兩黃金,算是保鏢的費用,你先收下了。」俞岱岩聽了,心下一驚:「二千兩黃金,要值得十幾萬兩銀子,做鏢局的值百抽四,這十幾萬兩的鏢金,做十年也未必掙得起。」都大錦見了這許多金光燦爛的黃金,果然神氣登時不同。他開鏢局的,大批的金銀雖經常見到,但看來看去,總是別人的財物,這時突然有二千兩黃金送到面前,只要自己一點頭答應,這二千兩黃金就是自己的,卻教他如何不動心?

  俞岱岩頭頸不能轉動,眼睜睜的只能望著那面插在瓶中的躍鯉鏢旗,這時大廳中一片靜寂,唯見營營青蠅,掠面飛過。只聽得都大錦喘息之聲甚是粗重,俞岱岩雖不能見他臉色,但猜想得到,他定是望著桌上那金光燦爛的二千兩黃金,目瞪口呆,心搖神馳,過了半晌,聽得都大錦道:「殷大爺,你要我保什麼鏢?」那姓殷的道:「我先問你。我定下的三個條件,你可能辦到?」都大錦頓了一頓,伸手在自己大腿上一拍,道:「殷大爺既出了這等重酬,我姓都的跟你賣命便是了,殷大爺的寶物幾時送來?」那姓殷的道:「要你保的鏢,便是躺在擔架中的這位爺台。」

  此言一出,都大錦固然「咦」的一聲,大為驚訝,而俞岱岩更是驚奇無比,忍不住叫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那知他張大了口,卻發不出聲音,便似人在噩夢之中,不論如何使力,周身卻不聽使喚,這才知那七星釘的劇毒實是歹毒無倫,不但肢體癱瘓,連喉音也給毒啞了,僅餘下眼睛未盲,耳朵未聾。只聽都大錦問道:「是……是這位爺台?」

  那姓殷的道:「不錯。你親自護送,換車換馬不換人,日夜不停的趕道,十天之內送到湖北襄陽府武當山上,交給武當派掌門祖師張三丰先生。」俞岱岩聽到這句話,吁了一口長氣,心中一寬。聽都大錦道:「武當派?咱們少林弟子,雖和武當派沒什麼樑子,但是……但是,從來沒什麼來往……這個……」那姓殷的冷冷的道:「耽誤片刻,萬金莫贖。這單鏢你接便接,不接便不接。大丈夫一言而決,什麼這個那個的?」都大錦道:「好,衝著殷大爺的面子,我龍門鏢局便接下了。」那姓殷的微微一笑,道:「今日是三月廿九,四月初九午時,你若不能將這位爺台平平安安送到武當山,我叫你龍門鏢局大小七十一口,滿門雞犬不留!」但聽得嗤嗤數聲,十餘枚細小的銀針激射而出,釘在那隻插著鏢旗的瓷瓶之上,砰的一響,瓷瓶裂成數十片,四散飛迸。

  這一手發射暗器的功夫,實是駭人耳目,都大錦「啊喲」一聲驚呼,俞岱岩也是心中一凜,只聽那姓殷的喝道:「走吧!」抬著俞岱岩的人將擔架放在地下,一擁而出。

  過了半晌,都大錦才定下神來,走到俞岱岩跟前,說道:「這位爺台高姓大名?可是武當派的麼?」俞岱岩只有向他凝望,無法回答。但見這鏢頭約莫五十來歲年紀,身材魁偉,手臂上肌肉虯結,相貌威武,顯是一位外家高手。都大錦又道:「這位殷大爺俊秀文雅,想不到武功如此驚人,卻不知是那一家那一派的門人?」他連問數聲,俞岱岩索性閉上雙眼,不去理他。

  都大錦心下嘀咕,他自己是發射暗器的好手,「多臂熊」的外號在江湖上說出來也甚是響亮,但姓殷的美貌少年袖子一揚,數十枚細如牛毛的銀針竟將一隻大瓷射得粉碎,這份功夫,若不是親眼得見,旁人便是說了自己也決不相信。他走到几旁,撿起碎瓷片來看時,只見一枚枚銀針刺入瓷中,便似用鐵鎚鎚入一般,真不知他用怎麼樣的手勁才打成這般模樣。

  都大錦主持這龍門鏢局已有二十餘年,為人精明強幹,江湖上的大風大浪也不知經過了多少,但以二千兩黃金的鏢金來託保一個活人,別說自己手裏從未接過,便是天下各處的鏢行,也沒碰到過這般奇事。當下拿起黃金,命人抬俞岱岩入房休息,隨即招集鏢局中各位鏢頭,套車趕馬,即日上道。

  他暗中與兩位年高鏢頭一商議,都覺那姓殷客人臨去時所說:「我叫你龍門鏢局大小七十一口,滿門雞犬不留。」這句話,實在大是凶險。三個人屈指一算,自都大錦的老母親數起,數到祝鏢頭初生未滿月的孩兒,以至灶下燒火挑水的小廝,不多不少,剛好是七十一口。三個人怔怔相對,不自禁的心驚肉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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