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一五


  當真是言者無意,聽者有心,那婦人這一番話,句句都打進了張君寶心裏:「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,不能自立門戶……沒來由自己討這一場羞辱……常言道得好,除死無大事,難道非依靠別人不可?」他望著這對鄉下夫妻的背影,呆呆出神,心中翻來覆去,儘是想著那農婦這幾句當頭棒喝般的言語。只見那漢子挺直了腰板,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,夫妻倆大聲笑了起來,似乎那男子已決意自立,因此夫妻倆同感歡悅。

  張君寶又想:「郭姑娘說道,她姊姊脾氣不好,說話不留情面,要我順著她些兒。我好好一個男子漢,又何必向人低聲下氣,委曲求全?這對鄉農夫婦尚能奮發自強,我張君寶何必寄人籬下,瞧人眼色?」

  言念及此,心意已決,當下挑了鐵桶,便上武當山去,找了一個岩穴,渴飲山泉,饑餐野果,盡以餘暇修習從覺遠處聽來的九陽真經。他天資過人,所學的又是武學奇書,十餘年間竟是內力大進。某一日在山間閒遊,見一蛇一鵲相互搏擊,那鵲兒多方進逼,卻始終輸青蛇一籌,負創而去。張君寶心中若有所悟,在洞中苦思七日七夜,猛地裏豁然貫通,領會了武功中以柔克剛的至理,忍不住仰天長笑。

  這一番大笑,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啟後,繼往開來的大宗師。他以自悟的拳理和九陽真經中所載的內功相發明,創出了輝映後世,照耀千古的武當一派武功。後來他北遊寶鳴,見到三峰挺秀,蒼海卓立,於武學又有所悟,乃自號三丰,那便是中國武學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張三丰。

  此後數十年中,郭襄足跡遍於天下,到處尋訪楊過和小龍女夫婦,當真是情之所鍾,至老不悔。但楊過夫婦竟是從此不知所終,再不在人間一現俠蹤。這其間宋亡元興,花落花開,不知經歷了多少人事滄桑。郭襄在四十餘歲那年,突然大澈大悟,在峨嵋山絕頂剃度出家,精研武功,其後稍收門徒,成為武學中峨嵋一派。

  那崑崙三聖何足道在少林寺鎩羽而歸,回到西域,果然履行誓言,從此不再涉足中原,直到年老之時,才收了一個弟子,傳以琴棋劍三項絕學。因此崑崙一派門人,雖然遠在異域,卻大都是風度翩翩,文武兼資。

  其後武林之中,以少林、武當、峨嵋、崑崙四派最為興旺,人才輩出,各放異采。那日覺遠大師在荒山中臨終之時,背誦九陽真經,郭襄、張君寶、無色禪師三人雖均同時聽聞,但因三人天資和根底不同,記憶和領會頗有差別,是以三人傳下來的峨嵋、武當、少林三派武功,也是相異之處多而相同之處少。

  郭襄家學淵源,所習最多,因此峨嵋一派弟子武功甚雜,往往只精一項,便足以成名。無色禪師聽聞九陽真經時本身已是武學大師,這經文於他只是稍加啟迪,令他於武學修為上進入更高的一層境界,但基本行功,卻絲毫無變。只有張君寶除了楊過所授四招及一套羅漢拳外,從未學過武功,於九陽真經領悟最純,但也因此缺了武功的根基,當時於經中精義,許多處所無法了解,到後來見蛇鵲相鬥,自悟武功,卻已在三十餘年之後,少年時所聽聞的經文,已不免記憶糢糊。

  是以少林、武當、峨嵋三派的武功各有所長,也各有所短,三派的宗師分得九陽真經的若干章節,各憑自己的聰明智慧,鑽研發揚。

  元代中土淪於異族,百姓呻吟於蒙古的鐵蹄之下,陷身於水深火熱之中,為了抵抗官吏殘暴,勉力自保,是以文事凋零,武學一道,反而更加光大。江湖間奇人異士,所在都有,比之宋末郭靖、黃蓉、楊過、小龍女之世,武功固更見精進,而驚心動魄,可歌可泣之事,也是書之不盡。其中西域奇士,大都出於崑崙,而中土豪俠,非少林、武當即屬峨嵋。但這是指其卓犖大者,其餘較小的門派山寨,又何下千百。

  且說這一年是元順帝至元二年,宋朝之亡,至此已整整六十年。其時正當暮春三月,江南海隅,一個三十來歲的藍衫壯士,腳穿草鞋,邁開大步,正自沿著大道趕路。眼見天色向晚,一路上雖然桃紅柳綠,江南春色正濃,那壯士卻也無心賞玩,心中默默計算:「今日是三月廿四,到四月初九還有一十四天,須得道上絲毫沒有耽擱,方能及時趕到武當山玉虛宮,慶賀恩師他老人家九十歲大壽。」

  原來這壯士姓俞名岱岩,乃是武當派祖師張三丰的第三名弟子。張三丰直至七十歲後,武功大成,方收弟子,因之他自己雖已九十高齡,但七個弟子中年紀最大的宋遠橋,也是四十歲未滿,最小的莫谷聲更只十餘歲。七個弟子年紀雖輕,在江湖上卻已闖出極大的萬兒,武林人士提起那七弟子來,都是大姆指一翹,說道:「武當七俠,名門正派,那有什麼說的。」

  俞岱岩在武當七俠中位居第三,這年年初奉師命前赴福建誅滅一個綁人勒贖戕害良民的劇盜。那劇盜武功既強,人又陰毒,一聽到風聲,立時隱伏不出。俞岱岩費了兩個多月時光,才找到他的巢穴,上門挑戰,使出師傳太極玄虛刀法,在第十一招上將他殺了。當時預計十日可完的事,卻耗了兩個多月,屈指一算,距師父九十大壽的日子已經迫促,因此上急急忙忙的自福建趕回。

  他邁著大步急行一陣,路徑漸漸窄小,靠右近海一面,常見一片片光滑如鏡的平地,往往七八丈見方,便是水磨的桌面,也無此平整滑溜。俞岱岩走遍大江南北,見聞可不在少,但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地狀,一問土人,不由得啞然失笑,原來那便是鹽田。當地鹽民引海水灌入鹽田,曬乾之後,刮下含鹽泥土,化成滷水,再逐步曬成鹽粒。俞岱岩心道:「我吃了三十年鹽,卻不知一鹽之成,如此辛苦。」

  正行之間,忽見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餘人挑了擔子,急步而來。俞岱岩只一瞥之間,便吃了一驚,但見這二十餘人一色青布短衫褲,頭戴斗笠,擔子中裝的顯然都是海鹽。他知道當政者暴虐,收取鹽稅極重,因之雖是濱海之區,一般百姓也吃不起官鹽,只有向私鹽販子購買私鹽。這一群人行動驃悍,身形壯實,看來似是一群鹽梟,那原也不奇,奇怪的是每人肩頭的扁擔非竹非木,黑黝黝的全無彈性,便似是一條鐵扁擔。各人雖都挑著二百來斤的重物,但行路時猶似足不點地,霎時之間便搶在俞岱岩的前頭。俞岱岩心想:「這幫鹽梟,個個都是武林的好手。雖早聽說江南海沙派販賣私鹽,聲勢極大,派中不乏武學名家,但二十餘個好手聚在一起挑鹽販賣,絕無是理。」若在平時,早便要去探視一下其中究竟,但這時念著師父的九十大壽,心想決不能多管閒事,再有耽擱,當下提氣急趕,追過了那群鹽梟。那二十餘人見他腳步如此輕捷,臉上均有詫異之色。

  俞岱岩趕到傍晚,到了一個小鎮上,一問之下,卻是餘姚縣的庵東鎮。由此過錢塘江,便到臨安,再折而西北行,要經江西、湖南兩省,才到武當。晚間無船渡江,只得在庵東鎮上找一家小客店宿了。

  剛用過晚飯,洗了腳要上床,忽聽得店堂中一陣喧雜,一群人過來投宿。俞岱岩聽那些人說的都是浙東鄉音,但中氣充沛,大非尋常,於是探頭向門外一瞧,卻便是那群鹽梟前來住店。本來做私梟的大都生性豪邁,一投店便是大碗價喝酒,大塊價吃肉,但這群鹽梟只要了些青菜豆腐,白飯吃了個飽便睡,竟是滴酒不飲。俞岱岩也不在意,盤膝坐在床上,按著師授心法,練了三遍行功,即便著枕入睡。

  睡到中夜,忽聽得鄰房中喀的一聲輕響,俞岱岩此時已得師門心法真傳,雖然睡夢之中,也是刻刻驚覺,登時便醒了。只聽得一人低聲道:「大家悄悄走吧!莫驚動了鄰房那個客人,多生事端。」餘人也不答應,輕輕推開房門,走到了院子中,俞岱岩從窗格子中向外一張,只見那二十個鹽梟各自挑著擔子,越牆躍出。這牆頭雖不甚高,但人人挑著重擔一躍而出,這一份功夫可當真輕視不得。俞岱岩自忖:「這些人的武功雖不及我,但難得二十餘人,個個身手不弱。」又想起那人說道:「莫驚動了鄰房那個客人,多生事端。」那人若不說這句話,俞岱岩雖然醒覺,也不會跟蹤前往,只因這一句話,挑動了他的俠義之心,暗想:「這群私梟鬼鬼祟祟,顯是要去幹什麼歹事,既教我撞見了,可不能不管。若能阻止他們傷天害理,救得一兩個好人,便是誤了恩師的千秋壽誕,他老人家也必喜歡。」

  要知張三丰傳藝之初,即向每個弟子諄諄告誡,學會武藝之後,務須行俠仗義,拯難濟世。「武當七俠」所以名頭響亮,不單因武藝高強,更由於慷慨任俠,急人之急,這才贏得武林中人人欽仰。這時俞岱岩想起師訓,將藏著兵刃暗器的布囊往背上一縛,穿窗而出。一個「斜飛式」,輕輕巧巧的竄出牆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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