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一四


  且說覺遠擔一挑了兩人,直奔出百里之外,方才止步,只見所到之處是在一座深山之中。暮靄四合,歸鴉陣陣,覺遠內功雖強,這一陣捨命急馳,卻也是筋疲力竭,一時之間,再也無力從肩頭將鐵桶卸下。張君寶與郭襄雙雙從桶中躍出,各人托起一隻鐵桶,從他肩頭放了下來。桶中還剩下小半桶水,兩人身上全已濕透。張君寶道:「師父,你歇一歇,我去尋些吃的。」但在這荒山野地,那裏有什麼吃的,張君寶去了半日,只採得一大把草莓來。三人胡亂吃了,倚石休息。郭襄道:「大和尚,我瞧少林寺那些僧人,都有點兒古里古怪。」覺遠「嗯」了一聲,並不答話。郭襄道:「那個崑崙三聖何足道來到少林寺,寺中無人能敵,全仗你師徒二人將他打退,才保全了少林寺的令譽。他們不來謝你,反而惡狠狠的要來捉拿張兄弟,這般的不分是非黑白,當真是好沒來由。」覺遠嘆了口氣,道:「這事卻也怪不得老方丈和無相師兄,少林寺有一條寺規……」說到這裏,一口氣提不上來,竟是咳嗽不止。郭襄輕輕替他搥背,說道:「你累啦,且睡一忽兒,明兒慢慢再說不遲。」覺遠嘆了口氣,道:「不錯,我也真的累啦。」

  張君寶拾些枯柴,生了個火,烤乾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,三人便在大樹之下睡了。郭襄睡到半夜,忽聽得覺遠喃喃自語,似在唸經,郭襄從朦朧中醒來,只聽他唸道:「……彼之力方礙我之皮毛,我之意已入彼骨裏。兩手支撐,一氣貫穿。左重則左虛,而右已去,右重則右虛,而左已去……」郭襄心中一凜:「他唸的並不是什麼『空卻是色、色即是空』的佛經啊。什麼左重左虛、右重右虛,倒似是武學拳經。」只聽他頓了一頓,又唸道:「……氣如車輪,週身俱要相隨,有不相隨處,身便散亂,其病於腰腿求之……」聽到「其病於腰腿求之」這句話,心下更無疑惑,知他唸的自是一部武學之書,暗想:「這位大和尚全然不會武功,只讀書成痴,凡是書中所載,他無不視為天經地義。昔年在華山絕頂初次和他相逢,聽他言道,達摩老祖在親筆所抄的楞伽經行縫之間,又寫著一部九陽真經。他只道這是強身健體之術,便依照經中所示的修習,他師徒倆不經旁人傳授,不知不覺間竟達到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。那日瀟湘子打他一掌,他挺受一招,反而使瀟湘子身受重傷,如此神功,便是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夠。再看今日他師徒倆使何足道悄然敗退,豈非又不是這部九陽真經之功?這時他口中喃喃唸誦的,莫非便是九陽真經麼?」

  她心中一想到此處,生怕岔亂了覺遠的神思,悄悄坐起,聽著他唸誦,在心中暗暗記憶,自忖:「倘若他唸的真是九陽真經,奧妙精微,自非片刻之間能解。我且心中記著,明日再請他指教不遲。」只聽他唸道:「……先以心使身,從人不從己,後身能從心,由己仍從人。由己則滯,從人則活。能從人,手上便有方寸。秤彼勁之大小,分厘不錯;權彼來之長短,毫髮無差。前進後退,處處恰合,工彌久而技彌精……」郭襄聽至這裏,不自禁的搖頭,心中說道:「不對不對。爹爹和媽媽常說,臨敵之際,須當制人而不可受制於人。這大和尚可說錯了。」

  郭襄正自沉吟,只聽覺遠又唸道:「彼不動,己不動,彼微動,己先動。勁似鬆非鬆,將展未展,勁斷意不斷……」郭襄越聽越是迷茫,要知她自幼學的武功,全是講究先發制人、後發制於人,處處搶快,著著爭先。覺遠這時所說的拳經功訣,卻說「由己則滯,從人則活」,與她平素所學,大相逕庭,心想:「倘若臨敵動手之時,雙方性命相搏,我竟捨己從人,敵人要我東便東,要我西便西,那不是聽由挨打麼?」這「後發制人」的拳理,要直到明季以後,武當派昌盛於世,才為武學之士所重視。其時才當宋末,郭襄乍然聽來,自覺怪誕不經。

  便是這麼一遲疑,覺遠說的話便溜了過去,竟是聽而不聞,月光之下,忽見張君寶盤膝而坐,也在凝神傾聽,郭襄心道:「不管他說的對與不對,我只管記著便了。這大和尚震傷瀟湘子、氣走何足道,乃是我親眼目睹,他所說的武功,總是有幾分道理。」於是又用心暗記。

  覺遠隨口背誦,斷斷續續,有時卻又夾著幾段楞伽經的經文,說到佛祖在楞伽島登山說法的事。原來那九陽真經夾書在楞伽經的字旁行間,覺遠讀書又有點泥古不化,隨口背誦之際,竟連楞伽經也背了出來。郭襄聽著,更是覺得摸不著頭腦,幸好她生來聰穎,覺遠所唸經文雖然顛三倒四,卻也能記得了二三成。

  日輪西斜,人影漸長,覺遠唸經的聲音漸漸低沉,口齒也有些糢糊不清。郭襄勸道:「大和尚,你累了一整天,再睡一忽兒。」覺遠卻似沒聽到她的話,繼續唸道:「……力從人借,氣由脊發。胡能氣由脊發?氣向下沉,由兩肩收入脊骨,注於腰間,此氣之由上而下也,謂之合。由腰展於脊骨,布於兩膊,施於手指,此氣之由下而上也,謂之開。合便是收,開便是放。能懂得開合,便知陰陽……」他越唸聲音越低,到後來,終於寂然無聲,似已沉沉睡去。郭襄和張君寶不敢驚動,只是默記他唸過的經文。

  天上斗轉星移,月落西山,驀地裏烏雲四合,漆黑一片。又過一頓飯時分,東方漸明,只見覺遠閉目垂眉,靜坐不動,臉上微露笑容。張君寶悄聲道:「郭姑娘,你餓不餓,我再去採些野莓來。」一回頭,突見大樹後人影一閃,依稀見到黃色袈裟的一角。張君寶吃了一驚,喝道:「是誰?」只見一個身材瘦長的老僧從樹後轉了出來,正是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。

  郭襄又驚又喜,說道:「大和尚,你怎地苦苦不捨,還是追了來?難道非擒他們師徒歸寺不可麼?」無色道:「善哉善哉,老僧尚分是非,豈是拘泥戒律之人?老僧到此已有半夜,若要動手,也不等到此時。覺遠師弟,無相禪師率領達摩堂弟子,正向東追尋,你們快快往西去罷!」卻見覺遠閉目不醒,理也不理。張君寶上前道:「師父醒來,羅漢堂首座跟你說話。」覺遠仍是不動。張君寶驚起來,伸手一摸他額頭,觸手冰冷,原來早已圓寂多時了。張君寶大悲,伏地叫道:「師父,師父!」卻那裏叫他得醒?

  無色禪師合什行禮,說偈道:「諸方無雲翳,四面皆清明,微風吃香氣,眾山靜無聲。今日大歡喜,捨卻危脆身,無嗔亦無憂,寧當不欣慶?」說罷,飄然而去。

  張君寶大哭一場,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淚。少林寺僧眾圓寂,盡皆火化,當下兩人撿些枯柴,將覺遠的法身焚了。郭襄道:「張兄弟,少林寺僧眾尚自放你不過,你諸多小心在意,咱們便此別過,後會有期。」張君寶垂淚道:「郭姑娘,你到那裏去?我又到那裏去?」

  郭襄聽他問自己到那裏去,心中微覺一酸,說道:「我是天涯海角,行蹤無定,自己也不知道到裏去。張兄弟,你年紀小,又是江湖上閱歷全無。少林寺的僧眾正在到處追捕於你,這樣吧。」說著從腕底上褪下一隻金絲鐲兒,遞過去給他,道:「你拿著這鐲兒到襄陽城去,見我爹爹媽媽,他們必能善待於你。只要在我爹媽跟前,少林寺的僧眾再狠,也不能到襄陽來難為你。」張君寶含淚接了鐲兒。郭襄又道:「你跟我爹爹媽媽說道我身子很好,請他們不用記掛。我爹爹最喜歡少年英雄,見你這等人才,說不定會收你做了徒兒。我弟弟忠厚老實,一定跟你很說得來。只是我姊姊脾氣大些,一個不對,說話便不能給人留臉面,但你只須順著她些兒,也就是了。」說著轉身,飄然而去。

  張君寶但覺天地茫茫,竟無自己安身之處,在師父的火葬堆前呆立了半日,這才舉步。走出十餘丈,忽又回身,挑起師父所留的那對大鐵桶,搖搖晃晃的緩步而行。荒山野嶺之間,一個孤身少年,瘦骨稜稜的黯然西去,真是悽悽惶惶,說不盡的寂寞。

  行了半月,已到湖北境內,離襄陽已不在遠。少林寺僧眾卻始終沒追上他。原來無色禪師暗中眷顧,故意將僧眾引向東方,以致反其道而行,和他越離越遠。

  這一日午夜,他在一座大山腳下倚石休憩,一問過路的鄉人,得知此山名叫武當,但見鬱鬱蒼蒼,林木茂密,山勢甚是雄偉。正觀賞間,忽見一男一女兩個鄉民從身旁山道上經過,兩人並肩而行,神態甚是親密,顯是一對少年夫妻。那婦人口中嘮嘮叼叼,不住的責備丈夫,那男子卻低下了頭,只不作聲。但聽那婦人說道:「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,不能自立門戶,卻去依傍姐姐和姐夫,沒來由自己討這一場羞辱。咱倆又不是少了手腳,自己幹活兒自己吃飯,便是青菜蘿蔔,粗茶淡飯,也何等逍遙自在?偏是你全身沒一一根硬骨頭,當真枉為生於世間了。常言道得好,除死無大事。難道非依靠別人不可?」那男子給妻子這一頓數說,不敢回一句嘴,一張臉脹得豬肝也似的成了紫醬之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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