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鴛鴦刀 | 上頁 下頁


  袁蕭二人武功雖均不弱,但這套夫妻刀法招數極是繁複,一時實不易記得許多。兩個人教,兩個人學,還只教到第十二招,忽聽得門外大喝一聲:「賊小子,你躲到那裏去?」人影一閃,卓天雄手持鐵棒,搶進庵來,一棒往袁冠南頭頂砸落。

  原來他手背上被黑墨抹中之後,忙奔到溪水中去洗滌,那墨漬一洗即去,不留絲毫痕跡。他放心不下,拚命用力擦洗,這用力一擦,皮膚破損,真的隱隱作疼起來。卓天雄大驚,呆了良久,不再見有何異狀,才知是上了袁冠南的當,於是率領了周威信等一干人,隨後追來。他雖輕功了得,奔馳如飛,但這麼一躭擱,卻給袁冠南等躲到了紫竹庵中。

  林玉龍見卓天雄重來,不驚反怒,喝道:「咱們刀法尚未教完,你便來了,多等一刻也不成麼?」提刀向卓天雄砍去。卓天雄舉鐵棒一擋,任飛燕也已從右側攻到。林玉龍叫道:「使夫妻刀法!」他意欲在袁蕭兩人跟前一獻身手,長刀斜揮,向卓天雄腰間削了下去。這時任飛燕本當散舞刀花,護住丈夫,那知她不使夫妻刀法中的第一招,卻是使了第二招中的搶攻,變成雙刀齊進的局面。卓天雄的眼力何等犀利,一見對方刀法中露出老大破綻,鐵棒一招「偷天換日」,架開雙刀,左手手指從棒底伸出,咄咄兩聲,林任夫婦同時被點中了穴道。他二人倘若不使這夫妻刀法,尚可支持得一時,十餘合中未必便敗,但一使將出來,只因配合失誤,僅一招便被敵人制住。

  林玉龍大怒,罵道:「臭婆娘,咱們這是第一招,你該散舞刀花,護住我腰脅才是。」任飛燕怒道:「你幹麼不跟著我使第二招?非得我跟著你不可?」二人雙刀僵在半空,口中卻兀自怒駡不休。

  袁冠南知道今日之事,已然無幸,低聲道:「蕭姑娘,你快逃走,讓我來纏住他。」蕭中慧沒料到他竟有這等俠義心腸,一呆之下,胸口一熱,說道:「不,咱們齊心合力鬥他。」袁冠南急道:「你聽我話,快走,若是我今日逃得性命,再和姑娘相見。」蕭中慧道:「不成……」話未說完,卓天雄已揮鐵棒搶上。袁冠南刷的一刀砍去,蕭中慧見他這一刀左肩處露出了空隙,不待卓天雄對攻,搶著揮刀護住他的肩頭,兩人事先並未練習,只因适才一個要對方先走,另一個卻又定要留下相伴,雙方一動俠義之心,臨敵時自然而然的互相眷顧。林玉龍看得分明,叫道:「好,『女貌郎才珠萬斛』,這夫妻刀法的第一招,用得妙極!」

  袁蕭二人臉上都是一紅,沒想到情急之下,各人順手使出一招新學的刀法,竟然配合得天衣無縫。卓天雄橫過鐵棒,正要砸打,任飛燕叫道:「第二招,『天教豔質為眷屬』!」蕭中慧依言搶攻,袁冠南橫刀守禦。卓天雄勢在不能以攻為守,只得退了一步。林玉龍叫道:「第三招,『清風引珮下瑤台』!」袁蕭二人雙刀齊飛,颯颯生風。任飛燕道:「『明月照妝成金屋』!」袁蕭二人相視一笑,刀光如月,照射嬌臉,卓天雄被逼得又退了一步。

  只聽林任二人,不住口的吆喝招數,一個道:「刀光掩映孔雀屏。」一個道:「喜結絲蘿在喬木。」一個道:「英雄無雙風流壻。」一個道:「卻扇洞房燃花燭。」一個道:「碧簫聲裏雙鳴鳳。」一個道:「今朝有女顏如玉。」一個道:「千金一刻慶良宵。」一個道:「占斷人間天上福。」

  喝到這裏,那夫妻刀法的十二招已然使完,餘下尚有六十招,袁蕭二人卻未學過。袁冠南叫道:「從頭再來!」一刀砍出,又是第一招「郎才女貌珠萬斛」。二人初使那十二招時,搭配未熟,但卓天雄已是手忙腳亂,招架為難。這時從頭再使,二人靈犀暗通,想起這路夫妻刀法每一招都有個風光旖旎的名字,不自禁的又驚又喜,鴛鴦雙刀的配合,更加緊了,使到第九招「碧簫聲裏雙鳴鳳」時,雙刀便如鳳舞鸞翔,靈動翻飛,卓天雄那裏招架得住?「啊」的一聲,肩頭中刀,鮮血迸流。他自知難敵,再打下去定要將這條老命送在尼庵之中,鐵棒一封,縱身出牆而逃。

  袁蕭二人脈脈相對,情愫暗生,一時不知說什麼好。忽聽得林玉龍大聲喝道:「妙極,妙極!郎才女貌珠萬斛!」

  他其實是在稱讚自己那套夫妻刀法,蕭中慧卻羞得滿臉通紅,一低頭,奔出尼庵,遠遠的去了。

  袁冠南追出庵門,但見蕭中慧的背影在一排柳樹邊一晃,隨即消失。忽聽得身後有人叫道:「相公!」袁冠南回過頭來,只見自己的書僮笑嘻嘻的站著,打開了的書籃中睡著一個嬰兒,正是林任夫婦的兒子,籃中書籍上濕了一大片,那自是嬰兒撒的尿了。

  三月初十,這一天是晉陽大俠蕭半天的五十壽誕。

  蕭府中賀客盈門,群英濟濟。蕭半天長衫馬褂,在大廳上接待各處來賀的各路英雄,白道上的俠士、黑道上的豪客、前輩名宿、少年新進……還有許多和蕭半天本不相識,卻是慕名來致景仰之意的生客。

  在後堂,袁夫人、楊夫人、蕭中慧也是各自喜氣洋洋,穿戴一新。兩位夫人在收拾外面不斷送進來的各式各樣壽禮。中慧正對著鏡子簪花,突然之間,紅暈滿臉,口中低聲念道:「清風引珮下瑤台,明月照妝成金屋。」

  袁夫人和楊夫人對望了一眼,心中均想:「這小妮子自從搶了那把鴛鴦刀回家,一忽兒喜,一忽兒愁,滿懷心事。她今年二十歲啦,定是在外邊遇上了一個合她心意的少年郎君。」楊夫人見她簪花老不如意,忽然發覺她頭上少了一件物事,問道:「慧兒,大媽給你的那枝金釵呢?」中慧格格一笑,道:「我給了人啦。」袁夫人和楊夫人又對望一眼,心想:「果然不出所料,這小妮子連定情之物也給了人家。」楊夫人道:「給了誰啦?」中慧笑道:「他……他麼?今兒多半會來跟爹拜夀,那是大名鼎鼎的人物。」

  楊夫人還待再問,只見傭婦張媽捧了一隻錦緞盒子進來,說道:「這份壽禮當真奇怪,怎地送一枝金釵給老爺?」袁楊二夫人一齊走近,只見盒中所盛之物珠光璨爛,赫然是中慧的那枝金釵。楊夫人一轉頭,見女兒歡容滿臉,笑得甚美,忙問:「送禮來的人呢?」張媽道:「正在廳上陪老爺說話呢。」

  袁楊二夫人心急著要瞧瞧到底是怎麼樣的人物,居然能使女兒如此神魂顛倒,相互一頷首,一同走到大廳的屏風背後,只聽得一人結結巴巴的道:「小人名叫蓋一鳴,外號人稱八步趕蟾、賽專諸、踏雪無痕、獨腳水上飛、雙刺蓋七省,今日特地來向蕭老英雄拜夀。」二位夫人悄悄一張,見那人是個形容猥瑣的瘦子,身旁還坐著三個古裏古怪的人物。蕭半天撫須笑道:「太岳四俠大駕光臨,還贈老夫金釵厚禮,真是何以克當。」蓋一鳴道:「好說,好說!」袁楊二夫人滿心疑惑,難道女兒看中了的,竟是這個矮子?兩位夫人見多識廣,知道人不可以貌相,那人的外號說來甚是響亮,想來武藝必是好的。

  鼓樂聲中,門外又進來三人,一起向蕭半天行下禮去,一個俊美書生朗聲說道:「晚輩林玉龍,任飛燕、袁冠南,恭祝蕭老前輩福如東海,壽比南山!薄禮一件,請老前輩笑納。」說著呈上一個長長的玻璃蓋盒子,蕭半天接過一看,不由得呆了,三個字脫口而出:「鴛鴦刀!」

  蕭府的後花園中,林玉龍在教袁冠南刀法,任飛燕在教蕭中慧刀法。耗了大半天功夫,林任二人已將餘下的六十路夫妻刀法,傾囊相授。

  冠南和中慧用心記憶,但要他們這時專心致志,實是大不容易,因為蕭半天問明瞭得刀的經過之後,跟兩位夫人一商量,當下將中慧許配給了冠南,言明今晚喜上加喜,就在壽筵之中,給兩人訂親。兩個人心花怒放,若不是知道這一路刀法威力無窮,也真的無心在這時候學武習藝。

  「刀光掩映孔雀屏,喜結絲蘿在喬木……碧簫聲裏雙鳳鳴,今朝有女顏如玉……」

  林玉龍和任飛燕教完了,讓他們這對未婚夫婦自行對刀練習。兩夫婦居然收了這樣一對徒弟,私心大是欣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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