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鴛鴦刀 | 上頁 下頁


  袁冠南伴了卓天雄,隨著店小二走到內院,經過蕭中慧身旁時,袁冠南突然躬身長揖,說道:「姑娘,你帶了很多銀子出來麼?」蕭中慧沒料到他竟會跟自己說話,臉上一紅,似還禮不似還禮的蹲了一蹲身子,說道:「怎麼?」袁冠南道:「小可見姑娘如此豪闊,意欲告貸幾兩盤纏之資!」蕭中慧更沒料到他居然會單刀直入的開口借錢,越加發窘,滿臉通紅,不知如何回答才是,呆了一呆,轉過臉去,那書生道:「好,既不肯借,那也不妨,待小可去打別人的主意吧!」說著又是一揖,轉身回進了房中。

  蕭中慧心頭怦怦而跳,一時定不下神來,忽然間,那邊房中的兵刃聲和喝罵聲又響了起來,砰的一聲大響,窗格飛開,一個壯漢手持單刀,從窗中躍出,另一隻手中卻抱了個嬰兒。跟著一個少婦從窗中追了出來,頭髮散亂,舞刀叫駡:「快還我孩子,你抱他到那裏去?」兩人一前一後,直沖出店房。蕭中慧見那少婦滿臉惶急之情,怒氣再也難以抑制,心道:「這凶徒搶了她的孩子,這抱不平我如何不打?」忙回自己房中取了雙刀,趕將出去。

  遠遠聽見那少婦不住口的叫駡:「快放下孩子,半夜三更的,嚇壞他啦?你這該當千刀萬剮的惡賊,嚇壞了孩子,我……我……」蕭中慧循聲急追,那知這凶徒和少婦的輕身功夫均自不弱,直追出里許,眼見二人乒乒乓乓的惡鬥起來。那凶徒懷抱孩子,形勢不利,當即將孩子放在一塊青石之上,揮刀砍殺。蕭中慧手執雙刀,先瞧一瞧那凶徒的武功,但見他膂力強猛,刀法兇悍,那少婦邊打邊退,看來轉眼間便要傷在他的刀下。蕭中慧提刀躍出,喝道:「惡賊,還不住手?」右手短刀使個虛式,左手長刀徑刺那凶徒的胸膛。

  那少婦見蕭中慧殺出,呆了一呆,心疼孩子,忙過去抱起。那凶徒舉刀一架,問道:「你是誰?」蕭中慧微微冷笑,道:「打抱不平的姑娘。」她自學武以來,除了跟爹爹及師兄們過招之外,當真與人動手第一次是對付太岳四俠,第二次便是打這凶徒了。這凶徒的武功可比太岳四俠強得太多,招數變幻,一柄單刀盤旋飛舞,左手不時還擊出沉雄的掌力。蕭中慧叫道:「好惡賊,這麼大膽!」左手刀著著進取,驀地裏使個「分花拂柳式」,長刀急旋,那凶徒吃了一驚,側身閃避,蕭中慧叫道:「躺下!」短刀斜削,那凶徒左腿上早著。他大吼一聲,一足跪倒,兀自舉刀還招。蕭中慧雙刀齊劈,引得他橫刀擋架,一腿掃去,將他踢倒在地,跟著短刀又刺他右腿。

  陡然間風聲颯然,一刀自後襲到,蕭中慧吃了一驚,顧不到傷那凶徒,急忙回刀招架,這一招「獅子回首」分寸拿揑得恰到好處,當的一聲,雙刀相交,黑暗中火星飛濺。蕭中慧一看之下,更加驚得呆了,原來偷襲她的,竟是那懷抱孩子的少婦。這少婦一刀沒砍中,跟著又是一刀,蕭中慧識得這一招「夜叉探海」,志在傷敵,竟是不顧自身安危的拚命打法,當即揮短刀架開,叫道:「你這婦人莫不是瘋了?」那少婦道:「你才是瘋了?」單刀斜閃,溜至蕭中慧長刀的刀盤,就勢推撥,滑近她的手指。蕭中慧一驚,見這少婦力氣雖不及那凶徒,但刀法之狡譎,卻遠有過之。

  這時那凶徒已包紮了腿上傷口,提刀上前,夾擊蕭中慧,兩人一攻一拒,進退趨避,聯絡得極是純熟。蕭中慧暗暗叫苦:「原來這兩人設下圈套,故意引我上當。」她刀法雖精,究是少了臨敵的經歷,這時子夜荒墳,受人夾擊,不知四下裏還伏了多少敵人,不由得心中先自怯了,一面打,一面喝道:「我和你們無怨無仇,幹麼設下這毒計害我?」那凶徒罵道:「誰跟你相識了?小賤人,無緣無故的來砍我一刀。」那少婦也喝道:「你到底是什麼路道,不問青紅皂白便出手傷人。」跟著問那凶徒道:「龍哥,你腿上傷得怎樣?」語意之間,極是關切。那凶徒道:「他媽的,痛得厲害。」蕭中慧奇道:「你們不是存心害我麼?」那少婦道:「你到底是幹什麼的?這麼強凶霸道自恃武藝高強麼?我瞧也不見得,可真是不要臉。」蕭中慧怒道:「我見你給這凶徒欺侮,好心來救你,那知你們是假裝打架。」那少婦道:「誰說假裝打架了?咱們夫妻爭鬧,平常得緊,你多管什麼閒事?」

  蕭中慧聽得「夫婦爭鬧」四字,呆了一呆,說道:「你們是夫妻?」那壯漢道:「怎麼啦?咱們一男一女住在一房,又生下了孩子,難道不是夫妻麼?」蕭中慧道:「這孩子是你們的兒子?」那少婦道:「他是孩子爸爸,我是孩子媽媽,礙著你什麼事了?他叫林玉龍,我叫任飛燕,你還要問什麼?」說著氣鼓鼓的舉刀半空,又要砍將下來。

  蕭中慧道:「你們既是夫妻,怎地又打又罵,又動刀子?」任飛燕冷笑道:「哈哈,大姑娘,待你嫁了男人,那就明白啦。恩愛夫妻若是不打架,那還叫什麼恩愛夫妻?有道是床頭打架床尾和,你見過不吵嘴不打架的夫妻沒有?」蕭中慧脫口而出,說道:「我爹爹媽媽就從來不吵嘴不打架。」林玉龍撫著傷腿,罵道:「他媽的,這算什麼夫妻?定然路道不正!啊唷,啊唷……」任飛燕聽得丈夫呼痛,忙放下孩子,去瞧他傷口,這神情半點不假,當真是一對恩愛夫妻。林玉龍兀自喃喃叫駡:「他媽的,不拌嘴不動刀子,這算是什麼夫妻?」

  蕭中慧一怔,心道:「嘿,這可不是罵我爹娘來著?」胸口怒氣上沖,但以一敵二,料想打不過這對夫妻,眼見那嬰兒躺在石上,啼哭不止,一轉身,抱起嬰兒,飛步便行。

  任飛燕替丈夫包好傷口,一回頭不見了兒子,驚道:「兒子呢?」林玉龍「啊喲」一聲,跳了起來,說道:「給那賤人抱走啦。」任飛燕道:「你怎麼不早說?」林玉龍道:「你自己抱著的,誰教你放在地下?」任飛燕大怒,飛身上前,吧的一聲,打了他一個嘴巴,喝道:「我給你包傷口啊!死人!」林玉龍回了一拳,罵道:「兒子也管不住,誰要你討好?」任飛燕道:「畜生,快去搶回兒子,回頭再跟你算賬。」說著拔步狂追。林玉龍道:「不錯,搶回兒子要緊。臭婆娘,自己親生的兒子也管不住,有屁用?」跟著追了下去。

  蕭中慧躲在一株大樹背後,按住小孩嘴巴,不讓他哭出聲來,眼見林任夫婦邊罵邊追,越追越遠,心中暗暗好笑,突然間身上一陣暖熱,一驚低頭,只見衣衫上濕了一大片,原來那孩子拉了尿。她好生煩惱,輕輕在孩子身上一拍,罵道:「要拉尿也不說話?」那孩子未滿周歲,如何會說話?給她這麼一拍,放聲大哭起來。蕭中慧心下不忍,只得「乖孩子、好寶貝」的慢慢哄他。哄了一會,那孩子合眼睡著了。蕭中慧見他肥頭胖耳,臉色紅潤,傻裏傻氣的甚是可愛,不由得頗為喜歡,心想:「去還給他爹爹媽媽吧,嚇得他們也夠了。」眼見這對夫婦是向北奔去,當下也不回客店,向北追去。

  行了十餘里,天已黎明,那對夫妻卻始終不見,待得天色大明,到了一座樹木茂密異常的林中,鳥鳴聲此起彼和,野花香氣撲鼻而至。蕭中慧見這林中景色清幽,而一夜不睡,也真倦了,於是揀了一處柔軟的草地,依樹養神,低頭見懷中孩子睡得香甜,過不多時,竟也睡著了。

  陽光漸烈,樹林中濃蔭匝地,花香愈深,睡夢中忽聽得「威武……信義,威武……信義」一陣陣鏢局的趟子聲遠遠傳來。蕭中慧打個呵欠,雙眼尚未睜開,卻聽得那趟子聲漸漸近了。

  來的正是威信鏢局的鏢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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