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鴛鴦刀 | 上頁 下頁


  周威信又驚又愧,那裏還說得出話來?怎想得到自己牢牢守住的大秘密,只因為白天裏盡是想著,腦子中除了「鴛鴦刀」之外沒再轉其他念頭,這麼過於專注,在夢中竟說了出來。他向眾鏢師團團一揖,低聲道:「各位千萬不可再提『鴛鴦刀』三字。從今晚起,我用青布包著嘴巴睡覺。」

  那少女在窗外聽了這幾句話,心中大樂,暗想:「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功夫,這一對鴛鴦刀,竟要著落在這鏢師身上,我盜了回去,瞧爹爹怎麼說?」

  原來這少女姓蕭名中慧,她爹爹便是晉陽大俠蕭半天。蕭半天威名遠震,與江湖上各路好漢廣通聲氣,上月間得到訊息,失落有年的一對鴛鴦刀竟已為川陝總督劉于義所得。蕭半天素知這對寶刀之中藏著一個重大秘密,據稱得之者可「無敵於天下」。滿清暴虐,普世豪傑,無不想結義推翻清廷,還我漢家山河,倘若刀中秘密為清帝發見,從此無敵於天下,豈不是苦我百姓?

  蕭半天隱然是秦晉一帶的武林首領,何況這對刀和他大有淵源,因此是志在必得。他心下一計議,料想劉於義定會將這對寶刀護送進京,呈貢皇帝,與其到西安府重兵駐守之地搶奪,不如攔路邀劫。只是那劉於義狡猾多智,一得到寶刀,便故布疑陣,假差官、假貢隊,派遣了一次又一次,使覬覦這對寶刀的江湖豪士接連上當。蕭半天想起自己五十生辰將屆,於是撒下英雄帖,廣邀秦晉冀魯四省好漢來喝一杯壽酒,但有些英雄帖中卻另有附言,囑咐各人竭盡全力,務須將這對寶刀劫奪下來。當然,若不是他素知其心的有志之士,請帖中自然無此附言,否則風聲一洩漏,打草驚蛇,別說寶刀搶不到,接到請帖的人還有性命之憂呢。

  蕭中慧一聽父親說起這對寶刀,當即躍躍欲試。蕭半天派出徒兒四處撒英雄帖,她便說要去,蕭半天派人在陝西道上埋伏,她更加要去。但蕭半天總是搖頭說道:「不成!」她求得急了,蕭半天便道:「你問你大媽去,問你媽媽去。」蕭半天有兩位夫人,大夫人姓袁,二夫人姓楊。中慧是楊夫人所生,可是袁夫人對她很疼愛,和自己親生的女兒一般無異。楊夫人說不能去,中慧還可撒嬌,還可整天說非去不可,但是袁夫人說不能去,中慧卻不敢辯駁。這位袁夫人對她很慈和,但神色間自有一股威嚴,她從小便不敢對大媽的話有半點違拗了。

  然而搶奪寶刀啊,又兇險,又奇妙,這是多麼有趣的事。蕭中慧一想到,無論如何按捺不住,終於在一天半夜裏,留了個字條給爹爹、大媽和媽媽,偷偷牽了一匹馬,便離開了晉陽。她遇到了要去給爹爹拜夀的太岳四俠,又在客店中聽到那兩個鏢師的說話。

  蕭中慧轉過身來,要待回到自己房中,再慢慢盤算如何向鏢隊動手,她只跨出兩步,突然之間,隔著天井的對面房中,傳出當的一聲響,這是她從小就聽慣了的兵刃撞擊之聲,蕭中慧一驚:「啊喲,不好!人家瞧見我啦!」卻聽得一人罵道:「當真動手麼?」一個女子聲音叫道:「還跟你客氣?」但聽得乒乒乓乓之聲不絕,打得甚為激烈。對面房中窗格上顯出二個黑影,一男一女,每人各執一柄單刀,縱橫揮舞,拚命砍殺。

  這麼一打,客店中登時大亂,但住店的客人膽小,誰也不敢出來瞧熱鬧。只聽得周總鏢頭喝道:「大夥兒別出去,各人自行戒備,守住鏢車,小心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。」蕭中慧一聽,心想:「這麼不要性命的相鬥,那裏是調虎離山的假打?只可惜他不出來瞧瞧,否則倒真是盜刀的良機。」再瞧那兩個黑影時,女的顯是力乏,不住倒退,那男的卻步步進逼,毫不放鬆,她俠義之心登起,心想:「這惡賊好生無禮,夤夜搶入女子房中,橫施強暴,這抱不平豈可不打?」待要衝進去助那女子,但轉念一想:「不好!我一出手,不免露了行藏,若是教那些鏢師瞧見了,再下手盜刀便不容易。」當下強忍怒氣,只聽得兵刃相擊之聲漸緩,男女兩人破口大駡起來,說的是魯南土語,蕭中慧倒有一半沒能聽懂。

  她聽了一會,煩躁起來,正要回房,忽聽得呀的一聲,東邊一間客房的板門推開,出來一個少年書生,只聽他朗聲說道:「兩位何事爭吵?有話好好分辨道理,何以動刀動槍?」他一面說,一面走到男女兩人的窗下,似要勸解。蕭中慧心道:「那惡徒如此凶蠻,誰來跟你講理?」只聽得那房中兵刃相交之聲又起,還夾雜著小兒啼哭之聲,驀地裏一粒彈丸從窗格中飛出,拍的一聲,正好將那書生的帽子打落在地,那書生叫道:「啊喲,不好!」接著喃喃自言自語:「城門失火,殃及池魚。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,這還是明哲保身要緊。」一面說一面退回房中。

  蕭中慧既覺好笑,又替那女子著急,心想那惡賊肆無忌憚,這女子非吃大虧不可。但這時那房中鬥毆之聲已息,客店中登時靜了下來。蕭中慧心下琢磨:「爹爹常說,行事當分輕重緩急,眼前是盜刀要緊,只好讓那凶徒無法無天。」於是回到自己房中,關上了門,睡在炕上,尋思如何劫那寶刀:「這鏢隊的人可真不少,我一個人怎對付得了?應該連夜趕回晉陽,去跟爹爹說,讓他來調兵遣將。但倘若我用計將刀盜來,雙手捧給爹爹,那豈不是更妙?」想到得意之處,左臉頰上那個酒窩兒深陷了進去。可是用什麼計呢?她自幼得爹爹調教,武功甚是不弱,但說到用計,咱們的蕭姑娘可不大在行,肚中計策不算多,簡直可以說不大有。

  她躺在炕上,想得頭也痛了,雖想出了五六個法兒,但仔細一琢磨,竟是沒有一條管用。朦朦朧朧間,眼皮重了起來,靜夜之中,只聽得篤、篤、篤……一聲一聲自遠而近的響著,有人用鐵杖敲擊街上的石板,一路行來,顯然是個盲人。那敲擊的聲音響到客店之前,曳然而止,接著那鐵杖便在店門上突、突、突的響了起來,跟著是店小二開門聲、呵斥聲,一個蒼老的聲音哀求著要一間店房,店小二要他先給錢,那老盲人給了錢,可是還差著兩吊,於是推拒聲、祈懇聲、罵人的污言穢語,一句句傳入蕭中慧的耳裏。她越聽越覺那盲人可憐,當下翻身坐起,在包袱中拿了一小錠銀子,開門出去,卻見适才所遇的那個書生已在指手劃腳、之乎者也的和店小二理論,只聽他道:「小二哥,敬老恤貧,乃是美德,差這兩吊錢,你就給他墊了,也就完啦。」店小二怒道:「相公的話倒說得好聽,你既好心,那麼你便給他墊啊。」那書生道:「你這話可又不對了,想我是行旅之人,盤纏帶得不多,寳店的價錢又大得嚇人,倘若隨便出手,轉眼間便如孔子之厄于陳蔡了,因此,所以,還是小二哥少收兩吊錢吧。」

  蕭中慧噗嗤一笑,叫道:「喂,小二哥,這錢我給墊了,接著!」店小二一抬頭,只見白光一閃,一塊碎銀飛了過來,忙伸手去接,噗的一聲,那銀子已重重打在他的胸口,好不疼痛,忍不住「啊喲」一聲叫了出來。那書生道:「你瞧,人家是年紀輕輕的一位大姑娘,尚自如此好心,小二哥,你枉為男子漢,那可差得遠了。」蕭中慧向他掃了一眼,只見他長臉俊目,劍眉斜飛,容顏間英氣逼人,卻那裏是個酸儒模樣?心中一跳,忙低下頭去,只聽那老盲人道:「多謝相公好心,你給老盲人付了房飯錢,真是多謝多謝,但不知恩公高姓大名,我瞎子記在心中,日後也好感恩報德。」那書生道:「小可姓袁名冠南,區區小事,何足掛齒?老丈你尊姓大名啊?」那老盲人道:「我瞎子的賤名,叫做卓天雄。」

  蕭中慧心中正自好笑:「這老瞎子當真是眼盲心也盲,明明是我給的銀子,卻去多謝旁人。」突然間聽到「卓天雄」三字,心頭一震:「這名字我聽見過的啊。似乎爹爹和大媽在房中曾低聲說起過這名字,那時她剛好走過大媽房門口,爹爹和大媽一見到自己,立時便住口不說了,但說不定是同名同姓,更或許是音同字不同,我爹爹怎能識得這個老瞎子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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