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鴛鴦刀 | 上頁 下頁


  蓋一鳴道:「不錯,咱們太岳四俠,決不能難為婦孺之輩,你只須留下坐騎,咱們不碰你一根毫毛。想我八步趕蟾、賽專諸、踏雪無痕……」那少女伸手掩住雙耳,忙道:「別說,別說。你們不知道我是誰,我也不知道你們是誰,是不是?」蓋一鳴奇道:「是啊!不知道那便如何?」那少女微笑道:「咱們既然互不相識,若有得罪,爹爹便不能怪我。呔!好大膽的毛賊,四個兒一齊上吧!」

  四人眼前一亮,只見那少女手中已多了一對雙刀,這一下兵刃出手,行動快極。她縱馬向前一沖,俯身右手刀一刀割斷了絆馬索,左手一刀便往蓋一鳴頭頂砍落。蓋一鳴叫道:「好男不與女鬥!何必動手……」眼見白光閃動,長刀已砍向面門,急忙舉起鋼刺一擋,錚的一響,兵刃相交,但覺那少女的刀上有一股極大黏力,一推一送,手中兵刃拿捏不住,登時脫手飛出,一直射上數丈之高,釘入了一棵大樹的樹枝之中。

  花劍影和常長風雙雙自旁搶上,那少女騎在馬上,居高臨下,左右雙刀連砍,花常二人堪堪招架不住。逍遙子提起旱煙管上前夾攻,他這煙管是精鐵所鑄,使的是判官筆招數,居然出手點穴打穴,只是所認穴道不大準確,未免失之厘毫,謬以千里。那少女瞧得暗暗好笑,故意賣個破綻,讓他煙管點中自己左腿,只感微微生疼,喝道:「癆病鬼,你點的是什麼穴?」

  逍遙子道:「這是『中瀆穴』,點之腿膝麻痹,四肢軟癱,還不給我束手待縛?」那少女笑道:「中瀆穴不在這裏,偏左了兩寸。」逍遙子一怔,道:「偏左了,不會吧!」伸出煙管,又待來點。那少女一刀砍下,將他煙管打落,隨即雙刀交於右手,左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領,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點,那馬一聲長嘶,直竄出林。逍遙子給她拿住了後頸,全身酸軟,竟是半分也動彈不得。蓋一鳴等三人大呼:「風緊,風緊!」自後追來。

  那馬四蹄放開,瞬息間奔出裏許。逍遙子給她提著,雙足在地下拖動,擦得鮮血淋漓,說道:「你抓住我的風池穴,那是足少穴和陽維脈之會,我自然是無法抵禦。」那少女格格一笑,勒馬止步,將他擲在地下,說道:「你自身的穴道倒說得對!」突然冷笑一聲,伸刀架在他的頸中,喝道:「你對姑娘無禮,不能不殺!」逍遙子歎了口氣道:「好吧!不過你最好從我天柱穴中下刀,一刀氣絕,免得多受痛苦!」

  那少女忍不住好笑,心想這癆病鬼臨死還在鑽研穴道,我再嚇他一嚇,瞧是如何,於是將刀又抵在他頭頸「天柱」和「風池」兩穴之間,說道:「便是這裏了。」逍遙子大叫:「不,不,姑娘錯了,還要上去一寸二分……」只聽得來路上三人氣急敗壞的趕來,叫道:「姑娘連咱們三個一起殺了……」正是常長風等三人。那少女道:「幹什麼自己來送死?」蓋一鳴道:「我太岳四俠義結金蘭,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,姑娘殺我大哥,咱哥兒三個不願獨生,便請姑娘一齊殺了。有誰皺一皺眉頭,不算是好漢!」說著走到逍遙子身旁,直挺挺的一站,竟是引頸待戮。

  那少女舉刀半空,作勢砍落,蓋一鳴裂嘴一笑,毫不閃避。那少女道:「好!你們四人武藝平常,義氣卻重,算得是好漢子,我饒了你們吧。」說著收刀入鞘。四人喜出望外,大是感激。蓋一鳴道:「請問姑娘尊姓大名,咱們太岳四俠定當牢牢記在心中,日後以報不殺之恩。」那少女聽他仍是口口聲聲自稱「太岳四俠」,絲毫不以為愧,忍不住又是格的一笑,說道:「我的姓名你們不用問了。我倒要問你們幹麼要搶我的坐騎?」

  蓋一鳴道:「今年三月初十,是晉陽大俠蕭半天五十誕辰……」那少女聽到蕭半天的名字,微微一怔,道:「你們識得蕭半天蕭老英雄麼?」蓋一鳴道:「咱哥兒們不識蕭老英雄,只是素來仰慕他老人家的英名,要乘他五十誕辰前去拜夀。說來慚愧,咱四兄弟少了一份賀禮,上不得門,因此……便……所……以……這個……」那少女笑道:「原來你們要劫我坐騎去送禮。嗯,這個容易。」說著從頭上拔下一枚金釵,說道:「這只金釵給了你們,釵上這顆明珠很值錢,你們拿去作為賀禮,蕭老英雄一定喜歡。」說著一提馬韁,那駿馬四蹄翻飛,遠遠去了。

  蓋一鳴持釵在手,但見釵上那顆明珠又大又圓,寶光瑩然,便是不識貨之人,也知是一件希世之珍。四個人呆呆望著這顆明珠,良久良久說不出話來。

  那少女坐在甘亭鎮汾安客店的一間小客房裏,桌上放著一把小小的酒壺,壺裏裝的是天下馳名的汾酒。這甘亭鎮在晉南臨汾縣與洪洞縣之間,正是汾酒的產地,可是她只喝了兩口,口中便辣辣的又麻又痛,這酒實在並不好喝。為什麼爹爹卻這麼喜歡?爹爹常說:「女孩子不許喝酒。」在家中得聽爹爹的話,這次一個人偷偷出來,這汾酒非得好好喝上一壺不可。但要喝幹這一壺,可真不容易。她又喝了一大口,自覺臉上有些發熱,伸手一摸,竟是有些燙手。

  隔壁房裏的鏢客們卻是你一杯、我一杯的不停乾杯,難道他們不怕辣麼?一個粗大的嗓子叫了起來:「夥計,再來三斤!」那少女聽著搖了搖頭。另一個聲音說:「張大哥,這道上還是把細些的好,少喝幾杯!待到了北京,咱們再痛痛快快的大醉一場。」先前那人笑道:「周總鏢頭,我瞧你也是把細太過了點啦。那四個點子胡吹一輪什麼太岳四俠,就把你嚇得……嘿,嘿……夥計,快打酒來。」

  那少女想到「太岳四俠」,忍不住便要格格一下笑出聲來,聽來這批鏢師們也跟太岳四俠交過手啦。只聽那總鏢頭說道:「我怕什麼了?你那知道我身上挑的千斤重擔啊。這二十萬兩鹽鏢,也沒放在我姓周的心上。哼,這時也不便跟你細說,到了北京,你自會知道。」那張鏢師笑道:「不錯,不錯!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。嘿嘿,鴛鴦刀啊鴛鴦刀。」

  那少女一聽到「鴛鴦刀」三字,心中怦的一跳,將耳朵湊到牆壁上去,想聽得仔細些,但隔房剎時之間聲息全無。那少女心裏一動,輕輕從房門中溜了出去,悄步走到眾鏢師的窗下一站,只聽得周總鏢頭說道:「你怎知道?是誰洩漏了風聲?張兄弟,這件事可不是鬧著玩的。」他壓低了嗓門,但語調卻極是鄭重。那張鏢師輕描淡寫的道:「這裏的兄弟們誰人不知,那個不曉?單就你自己,才當是什麼了不起的大秘密。」周總鏢頭聲音發顫,急道:「是誰說的?」張鏢師道:「哈哈,還能有誰?是你自己。」

  周總鏢頭更加急了,道:「我幾時說過了?張兄弟,今日你不說個明明白白,咱哥兒們不能算完。我姓周的平素待你不薄啊……」只聽得另一人道:「周總鏢頭,你別急。張大哥的話沒錯,是你自己說的。」周總鏢頭道:「我?我?我怎麼會?」那人道:「咱們鏢隊子一離開西安,每天晚上你睡著了,便盡說夢話,翻來覆去的總是說:『鴛鴦刀,鴛鴦刀!這一次送去北京,可不能出半點差池,鴛鴦刀……』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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