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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〇


  ▼第八十七回 真藥假藥

  花枝上千百根小刺,一齊刺入了她身體之中。公孫綠萼自幼便受到諄諄告誡,可以採食情花的花朵果實,卻絕不能為花刺刺傷,幼時因無體內情慾誘引,縱然受毒,亦無大礙,她年紀越大,旁人的告誡越是鄭重。十餘年來小心趨避之物,想不到今日自行引刺入體,這番痛楚,卻是更深了一層。她咬緊牙關,解去花枝上的衣帶,又叫了幾聲:「媽!」

  裘千尺在臥房內聽到呼聲,吃了一驚,忙命侍女開門,扶綠萼進來。綠萼叫道:「我身上尚有花刺,你們不可近前。」兩名侍女駭然變色,大開房門,讓綠萼自行走進,那敢碰她身子?裘千尺見女兒臉色慘白,身子顫抖,兩枝情花的花枝掛在胸前,忙問:「你怎麼了,怎麼了?」綠萼叫道:「是爹爹,是爹爹!」她知道母親的目光極是厲害,低下了頭不敢望她。裘千尺怒道:「你還叫他爹爹?那老賊怎麼了?」綠萼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」裘千尺道:「你抬起頭來,讓我瞧瞧。」綠萼一抬頭,遇到母親一對凜凜生威的眸子,不禁打了個寒戰,說道:「他和今日進谷來的那個美貌道姑,在斷腸崖前鬼鬼祟祟的說話,我躲在那塊大石後面,想聽他說些什麼……」這幾句話半點不假,但此後卻非捏造謊言不可,綠萼生平不曾打誑,只怕給母親瞧出破綻,說到這裏,又低下頭來。

  裘千尺道:「他兩個說些什麼?」綠萼道:「說什麼同病相憐、各具隻眼,因為那個道姑也是瞎了一隻眼睛的。他們……他們一起罵你惡婦長、惡婦短,我聽著氣不過……」說到這裏,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。裘千尺咬牙切齒,道:「莫哭,莫哭!後來怎樣?」綠萼道:「我不小心身子一動,給他們知覺了。那道姑……那道姑便將我堆到了情花叢裏。」裘千尺聽她聲音有些遲疑不定,喝道:「不對!你在說謊!到底是怎樣?休得瞞我。」綠萼出了一身冷汗,道:「我沒騙你,我身上這些難道不是情花麼?」裘千尺道:「你說話的語調不對,你自小便是這樣,說不得謊,做娘還能不知道麼?」綠萼露機一動,咬牙道:「媽,我是騙了你,是爹爹推我入情花叢的,他惱我跟你幫你,和他作對。說我要娘不要爺。」

  這幾句話其實仍是謊話,但裘千尺恨極了丈夫,綠萼這番話合情合理尚在其次,最主要的是恰恰打中了她心坎,忙拉住了女兒手掌,溫言說道:「萼兒不用煩惱,讓娘來對付這老賊,總須出了咱娘兒倆這口惡氣。」當下命侍兒取過剪刀鉗子,先將花枝移開,然後鉗出她肌膚中斷折了的小刺。綠萼哽咽道:「媽,女兒這番是活不成了。」裘千尺道:「不怕,不怕。咱們還有半枚絕情丹未用。幸好沒給那無情無義的楊過小賊糟蹋了。你服了這半枚藥後,花毒雖然不能除淨,但只要你乖乖的陪伴著媽媽,對任何臭男子都不理睬,甚至想也不去想他們,那便決計無礙。」裘千尺痛受丈夫的折辱,楊過又不肯做她女婿,因而恨極了男人,女兒如能終身不嫁,正合她的心願,可說再好也沒有。

  綠萼皺眉不語。裘千尺又問:「那老賊和那道姑呢,這兩個到了何處?」綠萼道:「我從情花叢中掙扎著爬起,沒敢回頭再看,他們多半仍在那邊。」裘千尺暗自沉吟:「這老賊有了強助,必要來奪回此谷。谷中的弟子半多是他心腹親信,事到臨頭,只怕大半歸心於老賊,最多也是袖手旁觀,兩不相助,絕不會出手與他為敵,自己的手足殘廢,所厲害的只是一件棗核釘暗器,這暗器出其不意的傷敵固是威力極大,但這老賊既有了防備,只死便奈何他不得,假若他手持盾牌來攻,自己立時便一籌莫展,那又如何是好?」

  綠萼見母親目光閃爍,沉吟不語,還道她在斟酌自己的說話是真是偽,生怕她問個不休,露出了馬腳,那麼自己一番受苦,變得對楊過毫無補益了。她一想到楊過,胸口一陣大疼,「啊」的一聲叫了出來。裘千尺伸手撫摸她的頭髮,道:「好,咱們取絕情丹去。」雙手一拍,命四名侍女將椅抬出房門。

  綠萼自楊過去後,一直想知道母親將那半枚丹藥藏在何處,心想她手足殘廢,行動須人扶持,絕不能竄高伏低,也不能藏之於什麼山洞僻谷,想來定是藏在府第之中。但綠萼數十日來到處細心觀看,丹房、劍室、花園、灶披,沒一處逃得過她的眼光,竟是瞧不出半點端倪,這時聽母親將坐椅抬向大廳,不由得大為訝異,心想那大廳是人人所到之處,可說是最不隱蔽的所在,何況此刻強敵聚集於廳上,正是為這半枚丹藥而來,難道這丹藥便放在敵人面前,任其予取予攜麼?

  大廳前後石門關閉,許多綠衣弟子手提帶刀漁網守著,見裘千尺到來,一齊上前行禮,為首的弟子躬身說道:「敵人絕無聲息,似已束手待縛。」裘千尺「哼」了一聲,心道:「井底之蛙,當真不知天高地厚,要知善著不來,來者不善,今日闖進谷來的這些人物,焉是束手待縛之輩?」說道:「開門!」兩名弟子打開石門,另有八名弟子提著兩張漁網,在裘千尺左右衛護,擁著進廳。只見一燈大師、黃蓉、武三通、耶律齊諸人,都坐在大廳一角,閉目養神。裘千尺待坐椅著地,舉手說道:「這裏除了黃蓉母女三人,其餘的我可不究擅自闖谷之罪,一齊給我走吧!」黃蓉微笑道:「裘谷主,你身遭大難,不知快求避解,兀自口出大言,當真令人齒冷。」裘千尺心中一凜,暗想:「她怎知我身遭大難?豈難道那老賊回谷,她早已知悉麼?」臉上卻不動聲色,說道:「是福是禍,須待報應臨頭方知。老婦人肢體不全,以殘廢之身,還怕什麼大難?」

  其實黃蓉實不知公孫止已回絕情谷,但鑑貌辨色,眼看裘千尺眉間隱有重憂,與適才出廳時那飛揚狠惡的神態大不相同,料想她谷中必有內變,因此出言試探,聽裘千尺雖是說得嘴硬,自己所料卻多半不錯,又道:「裘老谷主,令兄乃是自行失足從鵰背上摔下深谷跌死,絕非小妹所傷。但若你對此事始終耿耿於懷,小妹不避不讓,任你連打三枚棗核釘如何?只是打過之後,小妹不論死活,你卻須賜贈解藥,以救楊過之傷,小妹僥倖不死,固然最好,倘若死了,這裏許多朋友絕不記恨,仍是助你解脫大難,以退內敵。你說這項買賣做是不做?」

  黃蓉這般說來,實是讓裘千尺佔盡了便宜。要知裘千尺除了棗核釘厲害之外,別無傷敵的手段,而黃蓉大聲說出「內敵」兩字,更是打中了她的心坎,裘千尺道:「你是丐幫的幫主,諒必言而有信。我打你三枚棗核釘,你當真不避不讓,亦不得用兵刃暗器格打?」黃蓉尚未回答,郭芙搶著道:「我媽只說不避不讓,可沒說不用兵器格打。」黃蓉微笑道:「裘谷主要洩心中惱恨,小妹不用兵刃暗器格打就是。」郭芙叫道:「媽,那怎麼成?」她適才長劍被棗核釘擊斷,知道這暗器的力道強勁無比,倘若真的不讓不格,母親血肉之軀如何抵擋得了?黃蓉卻想:「過兒於我郭家一門四人均有大恩,此刻他身上劇毒難解,我若不設法使老太婆交出解藥,咱們終生有愧於心。她這棗核釘自是天下最凌厲的外門暗器,任她連打三釘確是凶險,一個不對便送了性命。但若非如此,這老太婆焉肯交出解藥?」

  要知黃蓉說這番話時,早已替裘千尺設身處地,想得極為週到,既要使她洩去心中若干怨毒鬱積,又乘著她驚懼內變橫生之際,允她禦敵解難,而所用的法子,正是她唯一能以之傷人的伎倆,縱是裘千尺自己也提不出更妥善的方法。但裘千尺生來多疑,覺得此事太過便宜,未免不近人情,啞聲道:「你是我的對頭死敵,卻甘心受我三枚棗核釘,到底包藏著什麼詭計,什麼禍心?」黃蓉走上前去,低聲道:「此處耳目眾多,只怕有不少人對你不懷好意,我要在你耳邊說幾句話。」裘千尺向眾弟子掃射了一眼,心想:「這些人大半是老賊的親信,確是不可不防。」於是點了點頭。黃蓉揍過頭去,悄聲道:「你的對頭不久便要發難動手,可是小妹自己何嘗不是身處險地?咱們快快揭過了這層過節,小妹不論死活,大夥兒便可並肩應敵。再者那楊過於我有恩,我便是送了性命,也要求得絕情丹給他。人生在世,有恩不報,豈不是與禽獸無異?」說罷便退開三步,凝目以望。

  裘千尺雖是極冷漠寡情,但聽了「有恩不報,豈不與禽獸無異」這話,心中也是一動,暗想:「若不是楊過這小子相救,我此刻還是孤零零的在那地底山洞中捱受苦難。」但這念頭便如閃電般一瞬即過,心中喜念消退,惡心立生,冷冷的道:「任你百般花言巧語,老婦人鐵石心腸,不改初衷。來來來,你站開了,吃我三釘!」

  黃蓉衣袖一拂,道:「我拼死挨你三釘便了。」說著站在大廳正中,與裘千尺約摸相距四丈,說道:「請發射吧!」

  武三通等雖素知黃蓉足智多謀,但裘千尺棗核釘的厲害,卻是各人親眼所見,這時見黃蓉不攜兵刃,好整以暇的站著,無不心中惴惴。郭芙更是著急,一拉黃蓉的衣袖,低聲道:「媽,咱們找個地方,我把軟蝟甲脫下來給你換上,那便不怕老太婆的棺材釘了。」黃蓉微微一笑,道:「以軟蝟甲擋棗核釘,那又何足為奇?你且看媽媽的手段。」只聽得裘千尺道:「各人閃……」那「開」字尚未出口,棗核釘已疾射而出,直指黃蓉的小腹。

  這枚棗核釘來勢當真是悍猛無倫,雖是極小的一枚鐵釘,但破空之聲如若尖嘯。黃蓉「啊」的一聲高叫,捧腹彎腰,俯下身去,郭芙和武三通等一齊大驚,待要上前相扶,嘯聲又起,這第二枚棗核釘卻是射向黃蓉的胸口。黃蓉仍是一聲大叫,搖搖晃晃的退後了幾步,似乎便要摔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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