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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一


  裘千尺見黃蓉果然如言不閃不格,兩枚鐵釘均已打中她身上要害,按照這兩枚鐵釘的力道,便是最堅硬的岩石也能射入,何兄血肉之軀?但黃蓉身中兩枚,雖似已受重傷,但竟不摔倒,顯是苦苦支撐,要再受自己一釘。裘千尺心下駭然,暗想:「我先見這女子嬌怯怯的模樣,不信她有甚能耐可當丐幫的幫主,如此看來,當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!」但想她身中兩釘,決計性命不保,從此報了殺兄深仇,不禁欣然色喜,波的一聲,第三枚棗核釘又從口裹噴出。這一次卻是射向黃蓉的咽喉,要使鐵釘透喉而過,強仇立斃於當場。

  第一枚棗核釘射腹,第二枚刺胸,豈難道奇計百出的黃蓉便當真身受重傷?原來她說出甘受三釘之時,心下早已有了計較。先一陣郭芙的長劍被棗核釘打斷,黃蓉拾起劍頭,暗藏在衣袖之中,待那棗核釘打到,一彎臂便將劍頭擋在鐵釘射到之處。只是釘劍相撞,必有金鐵之聲,黃蓉大聲叫喚,便將這撞聲掩蓋了過去。這一巧招裘千尺果然並未發覺,但黃蓉之不致受傷,卻也是靠了七分武功,三分僥倖。

  黃蓉有意裝得身受重傷,既可稍減她心中怒氣,同時也保全她一谷之主的身份。但第三枚棗核釘直指咽喉,若是舉起衣袖,以袖中暗藏的劍頭來擋,必被裘千尺瞧出破綻,自己便算是毀了「不避不格」的諾言,處此情境,只得行險,當下雙膝微微一曲,那棗核釘對準了她嘴唇飛到。黃蓉胸腹之間早已真氣充溢,張口用力一吐,一股真氣噴將出去。她知裘千尺的棗核釘所以這般來勢凌厲,全憑真氣激發,若是以氣敵氣,則敵遠我近,大佔便宜,棗核釘縱不從空墮落,來勁也必急減。那知道裘千尺獨居山洞,手足既廢,成日價除了苦練這棗核釘功夫之外,心不旁鶩,黃蓉功力既不及她深厚,又是生兒育女,伴夫課徒,那能如她這般苦心致志?因此一股真氣噴出,那棗核釘來勢只是略略一緩,射來的勁力仍是猛惡無比。黃蓉心中一驚,鐵釘已到嘴唇,當這千鈞一髮之際,別無他法,只好張口一咬,硬生生將那鐵釘咬住了。這一下只震得滿口牙齒生疼,立足不定,倒退了兩步。她先前倒退乃是假裝,這一次卻當真是被鐵釘來勢衝擊而退後,也幸好她應變奇速,退步消勢,否則上下四枚門牙,非當場跌落不可。

  旁觀眾人齊聲驚呼,圍了攏來。黃蓉一仰頭,波的一聲,將那枚棗核釘吐出,釘入橫樑之中,皺眉道:「裘谷主,小妹受了你這三釘,命不久長,盼你依言賜藥。」

  裘千尺見她竟能將棗核釘一口咬住,也自駭然。側目向綠萼望了一眼,心想:「我兒中了情花之毒,別說楊過不允婚事,他便當真是我的女婿,這半枚絕情丹也豈能給他?」眼見兩枚棗核釘明明射入黃蓉體內,何以她仍是直立不倒?但自己親口答應給藥,言入眾人之耳,總不能立時反口,她雙眼一轉,已有計較,說道:「郭夫人,咱倆人雖然均是女流,但行事慷慨有信,當勝鬚眉。你受我三釘,我甚是佩服,解藥便可給你,但我少待有事,仍盼各位援手。」

  郭芙只道母親當真中了鐵釘,叫道:「我媽媽倘若受傷,這裏大夥兒都要跟你拼命。」轉頭向黃蓉道:「媽,老太婆的釘子打中了你身上何處?」黃蓉不答女兒的問話,向裘千尺道:「小女胡言,谷主不必當真。小妹雖然不才,生平說一是一,自當相助谷主退敵,便請賜藥是幸。」武三通等聽黃蓉說話中氣充沛,聲音清朗,半點不像受了傷的模樣,漸漸寬心。這一層裘千尺也已瞧出,心下驚疑不定,想道:「她有如此功夫,我縱要反悔,也不容易,只有待之以詐道。」於是說道:「如此甚好。」轉頭向女兒道:「萼兒過來,我有言吩咐。」

  黃蓉一生不知對付過多少奸滑無信之徒,裘千尺眼光閃爍不定,如何逃得過她雙目?她知裘千尺絕不肯就此輕輕易易的交出解藥,只是將怎生推脫詐欺,一時自是猜想不出。

  只聽裘千尺道:「將我面前數過去第五塊青磚揭開了。」綠萼大奇:「難道那絕情丹竟是藏在磚下?」黃蓉一聽即明其理,暗讚裘千尺心思靈巧:「這絕情丹既是如此寶貴,不知有多少人在亟亟圖謀。她藏在這當眼之處,確是使人猜想不到,那正是韓信用兵,置之險地而後生這遺意的變著。由此觀之,磚下所藏當是真藥無疑。她絕不會事先料到有今日的情勢,因而在磚下預藏假藥。」裘千尺如命人赴丹房或是內室取藥,黃蓉也真信不過取來的絕情丹是真是假,這時聽她命女兒揭開青磚,倒是少了一層顧慮。

  綠萼數到第五塊青磚,拔出腰間匕首,從磚縫中插入,將那青磚揭起,只見磚下舖著灰坭,全無異狀。

  裘千尺道:「磚下藏藥之處,大有機密,不能為外人所知,萼兒,俯耳過來。」黃蓉一聽,知道裘千尺狡計將生,當下叫聲「啊喲」,捧腹彎腰,裝得身上傷勢發作,好讓裘千尺防備之心稍殺,那便易於猜測她的真意,豈知裘千尺也已料想到了此節,在綠萼耳畔說得聲音極輕極輕,黃蓉雖是全神貫注,也只聽到「那絕情丹便在青磚之下」十字,但她一看這情勢,早已猜到絕情丹是在青磚之下,這十個字聽來一無用處,此後只見裘千尺的嘴唇微微顫動,半個字也聽不出來,再看綠萼時,但見她眉尖緊蹙,不住「嗯、嗯、嗯」的答應。

  黃蓉明知眼前已到了緊急關頭,卻不知如何是好,正自惶急,忽聽得一燈大師道:「蓉兒過來,我瞧瞧你的傷勢如何?」黃蓉一回頭,見一燈坐在屋角,臉上頗有關切之容,心想:「他一搭我的脈搏,便知我並非受傷。」於是走過去伸出手掌。一燈伸三指搭住她的脈搏,念道:「阿彌陀佛,阿彌陀佛……老婆婆說……阿彌陀佛……磚下有兩瓶……阿彌陀佛,阿彌陀佛……東首的藏真藥……阿彌陀佛……西首的藏假藥……阿彌陀佛……叫女兒取西首假藥……阿彌陀佛……阿彌陀佛……假藥給你……阿彌陀佛……」

  他口誦佛號之時,聲音甚響,說到「磚下有兩瓶」這些話時,聲音放低。黃蓉是何等機伶之人,只聽他說了「老婆婆說」那四字,即明其理。原來一燈大師數十年潛修,耳聰目明,遠勝常人。佛家原有「天眼通」「天耳通」之說,佛經上說,具此大神通者當深禪定中,「能聞六道眾生語言及世間種種音聲,通達無礙。」這種說法過於玄妙,令人難信,但內功深厚、心田澄明之人能聞常人之所不能聞,卻非奇事。裘千尺對女兒低聲細語,一燈大師在數丈外閉目靜坐,一字一語聽得明明白白。他知道真假藥之辨關連楊過的性命,佛家有好生之德,豈能見死不救,於是告知了黃蓉。

  黃蓉待他唸兩句佛號,便問幾句:「我的傷能治麼?」「棗核釘能起出麼?」每問一句話,剛好將一燈所說「東首的藏真藥」、「西首的藏假藥」那些話掩蓋了。裘千尺向兩人望了幾眼,但見黃蓉臉有憂色,詢問自己傷勢,一燈不住的說「阿彌陀佛」,那料得到自己的奸計,已盡給對方知悉。

  綠萼聽母親說完,點頭答應,彎下腰來,伸手入磚瓦底的泥中一掏,果然有兩個小瓷並列,她心中一酸,暗道:「楊郎啊楊郎,今日我捨卻性命,取真藥給你,這番苦心,你未能知道吧!」當下摸了東首那瓷瓶出來,說道:「媽!絕情丹在這兒了!」她伸手在土下掏摸,只有她自己,才知道這瓶子是從東首取出的,裘千尺和黃蓉都為以是從西首取出。

  盛放真藥和假藥的兩個瓷瓶全然相同,瓶中的半枚丹藥模樣也無分別,裘千尺倘不以舌試舐藥味,自己也難分真假。她見綠萼取出瓷瓶,心道:「先前我還防這丫頭偷了丹藥去討好情郎,現下她也中了情花之毒,自是救自己性命要緊了。」她生性偏狹狠惡,那懂得世上卻有捨卻自身以救旁人之人,當下說道:「將丹藥拿去交給郭夫人。」綠萼道:「是!」雙手捧著瓷瓶,走向黃蓉。

  黃蓉先襝衽向裘千尺行禮,說道:「多謝厚意。」心中卻想:「既知真藥所在,難道還盜不到麼?」正要伸手去接綠萼手中的瓷瓶,突然屋頂上喀喇一聲巨響,灰土飛揚,登時開了一個大洞,一人從空躍落,挾手便將綠萼手中的瓷瓶奪了去。綠萼大驚失色,叫道:「爹爹!」這一驚真是比如見鬼魅還要害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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