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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九


  她神不守舍,信步所之,渾不知身在何處,只是她熟識當地道路,黑夜中才不致墮入山坑水漥之中,心中只是有一個聲音說:「我不想活了,我不想活了!」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,在山石彼端忽然隱隱傳來說話的聲音。綠萼凝神一看,不禁微微一驚,原來神魂顛倒的亂走,竟已到了谷西自來極少人行之處,抬頭見一座山峰衝天而起,正是谷中絕險之地的絕情峰,那絕情峰峰腰之中,有一處山崖,不知是若干年代之前,有人在崖上刻了「斷腸崖」三字,自此而上,數百丈光溜溜的寸草不生,終年雲霧環繞,便是飛鳥,也甚難在峰頂停足。那山崖下臨深淵,淵口藤牽蔓纏,堆滿了枯草敗葉,藤蔓之下到底是什麼東西,深淵到底有多深,那便誰也不知道的了。正因有此險境和外界隔絕,這水仙幽谷數百年來才得成為世外之地,外人不致進入。

  「斷腸崖」前後風景清幽,只是地勢太險,稍不小心便掉入山路旁的深淵之中,因此谷中居民相戒裹足,便是自負武功的眾綠衣弟子,輕易不敢來此,卻不知誰在此處說話?

  公孫綠萼本來除死之外,已無別念,這時卻起了好奇之心,於是隱身在山石之後,側耳傾聽,一聽之下,心中怦的一跳,原來說話之人竟是父親。她父親雖然對不起母親,對她也是冷酷無情,但母親以棗核釘射瞎了他一目,又將他逐出絕情谷,綠萼念起父女之情,總不免暗有憐意,此刻忽又聽到了這熟悉的聲音,心想原來父親並未離開絕情谷,卻躲在這人跡罕至之處,只聽他說道:「你的眼睛為楊過這小賊所傷,我眼目之傷,也可說因這小賊而起,咱倆倒可說是同病相憐了。」說著笑了起來,但對方卻並不回答,綠萼頗感奇怪,暗想父親是在跟誰說話啊?一時之間,想不起有誰的眼睛為楊過所傷,而聽父親說話的語氣之中,微帶輕薄之意,難道另一人是個女子麼?

  只聽得公孫止又道:「咱們在這裏相會,也可說是有緣,不但是『同病相憐』,而且還是『獨具隻眼』,不不,是『各具隻眼』。」忽聽一個女人「呸」的一聲,怒道:「你是笑我醜八怪麼?」公孫止忙道:「你別生氣,我是胡說八道。我見了你,是喜歡得胡塗了。」那女子嗔道:「我全是為情花刺傷,你半點也沒放在心上,儘是拿人家來取笑?」綠萼心道:「啊,原來是今日闖進谷來的李莫愁。怎地她的眼睛也是給他弄傷的?」

  與公孫止說話之人,正是李莫愁。她中了情花之毒,亟於尋覓解藥,但絕情谷中道路錯綜繁複,她亂走亂撞,竟到了這斷腸崖前,恰好公孫止也在此處。公孫止是有意來此,好使谷中諸人不易發覺,然後俟機害死裘千尺,以便重奪谷主之位,李莫愁卻是無心而至。兩人曾交過手。都知對方武功了得,一見面後心中均想:「我正有事於谷中,何不倚他為助?」三言兩語,竟爾說得甚是投契。李莫愁年紀已經不少,但自幼習練內功,仍是容顏端麗,公孫止一娶小龍女不成,二劫完顏萍不得,忽與她邂逅相遇,又起了不良之念:「殺了裘千尺那惡婦後,不如便娶了這姑娘。她容貌武功,無一不是上上之選,雖瞎一眼,卻正好和我相配,大家兩不嫌棄。」那知李莫愁心地狠毒,用情卻是極專,她一生惡孽,便是因「情」之一字而來,這時聽公孫止言語越來越不莊重,心下如何不惱?但為求花毒的解藥,只得稍假辭色,敷衍對答。

  公孫止道:「我是本谷的谷主,這情花解藥的配製之法,天下除我之外,再無第二人知曉,只是配製費時,遠水救不了近火,好在谷中尚餘一枚,在那惡婦手中,咱們只須除滅了她,那便什麼都是你的了。」他最後一句話意存雙關,意思說不但解藥給你,連絕情谷的主婦之位,也都屬你。天下只有公孫止一人知曉解藥的製法,這話原本不假,那情花在谷中生長已久,公孫止上代的祖先損傷了不少人命,才試出解藥的配製之方,為了情花有阻攔外人入谷之功,因此並不爻除,而解藥的方子,也是父子相傳,不會落入旁人之手。雖是裘千尺,也只道解藥是上代遺存,方子卻已失傳。但裘千尺那枚解藥現下只剩半枚一事,公孫止卻不知悉。

  李莫愁沉吟道:「既是如此,你這話豈不白說?解藥在尊夫人手中,而尊夫人又已與你反目成仇,便算殺她不難,解藥卻如何能夠到手?」公孫止躊躇不答,過了半晌,說道:「李師妹,你我一見投緣,為了救你,我縱死亦不足惜。」李莫愁淡淡的說道:「這可多謝你了。」公孫止道:「我有一計,能從惡婦手中奪得靈丹,但盼你答應我一件事。」李莫愁勃然道:「小妹一生闖盪江湖,獨來獨往,從不受人要脅。那解藥你肯給便給,不肯便索罷休。我李莫愁豈是哀憐乞命之輩?」

  公孫止武功雖然極強,但他一生僻處幽谷之中,江湖上便是最厲害的人物,也均不識,縱然略有所聞,也是得自數十年前裘千尺的轉述。近十年來赤練仙子李莫愁的聲名響亮無比,武林中人人皆知她貌如桃李,心若蛇蝎,這公孫止卻懵懵懂懂的一無所悉,此刻聽她這番話說得甚有氣派,只有更喜,忙謝罪道:「你會錯我的意思了,我但盼能為你稍盡綿薄,歡喜還來不及,豈有要脅之意?只是要奪那絕情丹,須得傷了我親生女兒的性命,因之我說得不甚妥善,也是有的。」

  公孫綠萼隱身在大石之後,聽到「須得傷了我親生女兒的性命」這句話,不由得全身一震。李莫愁也感詫異,道:「難道解藥是在令愛手中麼?」公孫止道:「不是的,我跟你實說了罷!那惡婦性情固執暴戾之極,這解藥必是收藏在隱祕無比的處所,強迫要她獻出,勢所不能,只有出之誘取一途。」李莫愁點頭道:「確是如此。」公孫止說道:「這惡婦對人人均無情義,心腸惡毒,無所不至,世上唯有對她親生女兒,才不免有母女之情。咱們瞧準了這點,由我去將女兒綠萼誘來,你出傷她,將她擲在情花叢中。這麼一來,那惡婦必要取出絕情丹來救治女兒,咱們俟機劫奪,便能一舉成功。便可惜這絕情丹世間唯存一枚,既給了你,我那女兒的小命便保不住了。」李莫愁沉吟道:「咱們不用真的情花花刺傷她,做作得讓她中了假毒,那便既可奪丹,又能保全令愛。」公孫止歎道:「那惡婦精明強幹,中假毒之事焉能瞞得過她?」說到這裏,忽然聲音嗚咽,流下淚來,似乎動了真情。李莫愁道:「為了救我性命,卻須傷害令愛,我心何忍?看來你原也捨她不得,此事便作罷休。」公孫止忙道:「不,不!我雖捨她不得,可更加捨你不得。」李莫愁默然,心想除此之外,確也更無別法。公孫止道:「咱們在此稍待,過了夜半,我便去叫女兒出來,憑她千伶百俐也絕想不到她爹爹有此計謀。」

  兩人如此對答,每一句話綠萼都聽得清清楚楚,不禁越聽越是害怕。那日公孫止將她和楊過驅入鱷魚潭,她已知父親絕無半點父女之情,但當時還可說是一時之憤,今日竟然如此處心積慮,要害死親生女兒來討好一個初識面的女子,用心之狠毒,真是勝於豺狼虎豹。她本來不想活了,然而聽到這二人如此安排下毒計圖謀自己,自然而然的想設法逃開,好在四下裏陰森森的山石嶙峋,隱蔽之處甚多,於是輕輕向後退出一步,隔了片刻,又退出一步,直到退至數十丈外,才敢加快腳步。

  她走了半個時辰,離那絕情峰已經甚遠,知道父親不久便要前來相誘,連臥房也不敢回去。她淒淒涼涼的坐在一塊岩石之上,冷月窺人,落葉低語,越聽越覺世間實無可戀,喃喃自語:「我本就不想活了,你何必設這毒計來害我?你要害死我,儘管害吧。真是奇怪,我又何必要逃?」突然之間,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射進了心裏:「爹爹用心雖毒,此計卻是大妙。反正我要自盡,何不用此計向媽媽騙取靈丹,去救了楊大哥的性命?他夫妻團圓,總不免要感激我這一心一意待他的苦命姑娘。」想到此處,又是欣喜,又是傷心,精神卻為之一振,於是向四周一看,瞧清了身在何處,舉步回向母親臥房。

  她經過情花樹叢之時,小心攀折了兩大根花枝,用衣帶提在手中,以免刺傷肌膚,走到母親房外,低聲叫道:「媽,你睡了麼?」裘千尺在房中應道:「萼兒,有什麼事?」綠萼叫道:「媽,媽!我……給情花刺傷了。」說著張臂便往情花枝上用力一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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