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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一


  公孫谷主眉頭微皺,指著周伯通道:「說到在大庭廣眾之間,行事惹人恥笑,只怕還有閣下自己。」周伯通道:「我赤條條從娘肚子中出來,現下赤身露體,清清白白,有何不對?你這麼老了,還想娶一個美貌的閨女為妻,嘿嘿,可笑啊可笑!」這幾句話猶似一個大鐵錘般打在谷主胸口,焦黃的臉上掠過一片紅潮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周伯通叫道:「啊喲,不好,沒穿衣服,只怕著涼。」突然向廳口衝去。

  廳中四個綠衫弟子只見人影一晃,急忙移動方位,四下裏兜了上去,將他裹在網中。只覺他在網中猛力掙扎,四人將漁網四角結住,提到谷主面前,那漁網是極堅韌極柔軟的金絲鑄成,即是寶刀寶劍,也不易切割得破,四人兜網的手法又是十分的奇特迅捷,交叉走位,遮天蔽地的撒將過來,縱是極強的高手,也難以應付,所差的是必須四人共使,若是單打獨鬥就用它不著,四人一兜成功,欣喜之下,沒去細看網中是誰,但見谷主臉色一沉,注視漁網,急忙低頭,四人都是嚇得出了一身冷汗,七手八腳解開金絲網,放出兩個人來。卻是樊一翁與馬光祖。

  原來周伯通脫光了衣服,誰也沒防到他竟會不穿衣服,猛地衝出。他身法奇快,一兜手抄起地下正自纏鬥的樊馬二人,丟進了網中,乘著四弟子急收漁網,他早已在四人身旁一晃而出。這一下虛虛實實,聲東擊西,端的是神出鬼沒。

  老頑童這麼一鬧,公孫谷主固是臉上無光,連金輪法王等也是心中有愧,均想:自己枉稱武林中的一流好手,合這許多人之力,尚且擒不住這樣瘋瘋癲癲的一個老頭兒,也算得無能之極。只有楊過,對周伯通的身手極是佩服,心想他若是失手被擒,我定要設法相救,此時他能自行逃脫,那就再好也沒有了。

  法王本擬查察一下這谷主到底是何來歷,但經周伯通一陣搗亂,覺得再耽下去也無意味,與瀟湘子、尹克西兩人悄悄議論了兩句,站起身來拱手道:「極蒙谷主盛情,厚意相待,本該多所討教,但因在下各人身上有事,就此別過。」公孫谷主原來懷疑這六人與老頑童是一路的朋友,但後來見瀟湘子、馬光祖與他性命相撲,尹克西、楊過、尼摩星各施絕技攻打,倒是有相助自己之意,於是拱手道:「小弟有一件不情之請,不知六位能予俯允否?」法王道:「但教力之所及,當得效勞。」谷主道:「今日午後,小弟續弦行禮,想屈各位大駕觀禮。這山谷僻處窮鄉,數百年來外人罕至,今日六位貴客同時降臨,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了。」

  馬光祖道:「有酒喝麼?」公孫谷主還未回答,突然廳門口人影一晃,進來一個白衣女子,問道:「搗亂的人去了麼?」楊過一見,驚喜交集,從席間一躍而出,過去拉住了她的手,叫道:「姑姑,你也來啦,我找得你好苦。」

  那女子向楊過望了一眼,臉上微有詫異之色,道:「閣下是誰?你對我是怎生稱呼?」楊過大吃一驚,細細向她一瞧,見她風致綽約,清雅文秀,卻不是小龍女是誰?忙道:「姑姑,我是楊過啊,怎地你不認得我了麼?」那女子再向他望了一眼,冷冷的道:「我與閣下從未謀面,怎敢當姑姑的尊稱?」說著走到公孫谷主身旁坐下。谷主見她過來,本來漠然的臉上登時堆滿喜色,舉手向法王道:「這位便是兄弟的新婚夫人,已擇定今日午後行禮成親。」說著眼角向楊過淡淡一掃,似怪他適才行事冒昧,認錯了人。

  楊過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,大聲道:「姑姑,難道你不是小龍女麼?難道你不是我師父麼?」那白衣女子定神向楊過細瞧,臉上現出迷惘之色,過了半晌,緩緩搖頭道:「不是,小龍女是誰啊?」楊過雙手捏拳,指甲深陷手掌心中,腦中亂成一團:「姑姑是否惱了我,不肯認我?還是咱們身處險地,她故弄玄虛?再莫非世間真有與她一模一樣之人?」他雖然生性聰明機變,但關心則亂,動了真情,手指上被情花小刺戳傷之處登時劇痛,忍不住「啊」一的聲大叫出來。公孫谷主見他失態亂儀,微微皺眉,低聲向那女子道:「柳兒,今日奇奇怪怪的人真多。」那女子卻也並不睬他,慢慢斟了一杯清水,慢慢喝了,眼光從金輪法王起,逐一掃了一遍,卻避過楊過,沒再看他。

  若是換作旁人,定是靜以觀變,但楊過生性本急,又何況聽那谷主言道,午後便要成親行禮,他一時束手無策,轉頭問法王道:「我師父是和你比過武的,你自然記得,你說我認錯了人麼?」當這少女進廳之時,法王早已認明她是小龍女,然而楊過叫她,她卻毫不理睬,心想定是這對少年男女鬧什麼別扭,於是微微一笑,道:「我也不大記得了。」要知他如此答,其實另有一番用意。小龍女與楊過聯手使玉女素心劍法,令他受生平從所未有之大敗,現下楊過武功大進,他二人協力自己更非其敵,若他倆齟齬反目,縱再聯手與己相鬥,只要他二人心靈上有了隔閡,不能相通,自己就有取勝之機。

  楊過又是一愕,但隨即會意,心想:「人心險詐,一至於斯。當你負傷自療之際,我出力助你,此時你卻來害我。」金輪法王見他臉上失神落魄,眼中卻露出恨恨之意,心下盤算:「他已與我翻臉成仇,留著此人,將來定是大患,乘著今日除去,那是最妙不過。」於是拱手向谷主與那白衣女子笑道:「今日欣逢兩位大喜,自當觀禮道賀,只是老衲和這幾位朋友未攜薄禮,未免有愧。」谷主聽他說肯留下參與婚禮,心中大喜,向那女子道:「這幾位都是四方武林中的高人,只要請到一位,已是莫大的臉面,何況請到了……請到了……」他本想說「六位」,但覺楊過少年輕浮,武功想必平平,適才見他與周伯通動手,一招就躍下地來,實無出奇之處,不能將他列於「武林高人」之數,但若將他除外而說「五位」,未免又過著痕跡,於是微一沉吟,接口道:「請到了這眾位英雄。」於是將法王等名號逐一說了,給每個人吹噓幾句,最後說到楊過時,只說:「這位姓楊。」就沒接下文。

  法王心中暗笑:「這位谷主氣派不小,瞧他佈漁網擒拿老頑童,武功智謀都是極強,可是器量卻小。楊過和小龍女說了這幾句話,他就耿耿於懷。」只見那少女聽到各人名號時只微微點頭,臉上木然,似對一切全不縈懷,對楊過也是略一點頭,絕無異樣。

  楊過滿臉脹得通紅,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,谷主說甚麼話,他是半句也沒聽見。尼摩星、尹克西等本來不知他的淵源,也道他認錯了人,內心羞愧,均未注意。只有公孫綠萼站在父親背後,楊過這一切言語舉止,沒半點露過她的耳目,心中儘自思量:「晨間他手指給情花刺傷,隨即遭遇相思之痛,瞧他此時情形,難道我這位新媽媽竟便是他意中人麼?天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?又難道這一行人到我谷中,原來為我新媽媽而來?」她側頭打量那白衣女子,見她臉上既無喜悅之意,亦無嬌羞之色,實不似一個將作新嫁娘之人的模樣,心下更是犯疑。

  楊過胸口悶塞,如欲窒息,但他生性雖易激動,卻是個極聰明極伶俐之人,心想:「姑姑既然執意不肯認我,或是她另有圖謀,我當別尋蹊徑試探真相。」於是站起身來,向谷主一揖,朗聲說道:「小子有一位尊親,與谷主的新夫人容貌極是相像,適才不察,竟致誤認,還請勿罪。」這幾句話說得雍容有禮,谷主一聽,立時改顏相向,還了一揖,道:「認錯了人,那也是常情,何怪之有?只是……」他頓了一頓,笑道:「天下竟有第二人如她這等容顏,那不僅巧合,也是奇怪之極了。」言下之意,是說普天之下,那裏能再尋她一個這般美貌的女子?

  楊過道:「是啊,小子也是覺得十分奇怪,小子冒昧請問尊夫人高姓?」古時女子本來絕不輕易與外客相見,成親吉日更不會見客,但金輪法王等或是西域胡人,或是江湖異流,絕不拘泥俗禮,見那白衣女子出來,也不以奇,只是覺得她在喜日尚衣素服,有些不倫不類而已,此時聽楊過當面動問女子姓氏,卻均覺不免過份。

  公孫谷主微微一笑,道:「她姓柳。尊親可也姓柳麼?」楊過道:「那倒不是。」心下琢磨:「姑姑幹麼要改姓柳?」突然心念一動:「啊,為的是我姓楊。」心中念頭這麼一轉,手指上又劇痛起來。公孫綠萼見到他忍不住的痛楚神情,甚有憐惜之意,眼光始終不離他的臉龐。楊過竭力忍痛,突然間又想到一事,脫口而出:「請問谷主,尊夫人排行可是第二?」公孫谷主一怔,問道:「你怎知曉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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