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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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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四十八回 洞房花燭 楊過微微一笑,道:「小子也只是胡猜而已。」原來他突然想到了唐人小說中龍女牧羊、柳毅傳書的故事,心想龍女與柳氏原有淵源,如此則眼前之人千真萬確必是姑姑,絕非認錯旁人。公孫谷主向他凝視半晌,又向那白衣少女望了一眼,只見她低頭垂眉,一聲不響,心中起疑,待要出言相詢,但想眼下外人眾多,此事待婚禮之後慢慢再問不遲,於是話到口邊,卻又縮回。他忍住話不問,楊過卻又啟口道:「這位柳姑娘自非在谷中世居的了,不知谷主如何與她結識?」 公孫谷主心中也正想獲知他未婚夫人的來歷,心道:「這小子真的識得柳兒,也未可知。」當下說道:「楊兄弟所料不錯。半月之前,我到山邊採藥,遇到她臥在山腳之下,身受重傷,氣息奄奄,我一加探視,知她因練內功走火,於是救到谷中,用家傳靈藥助她調養。說到相識的因緣,實是出於偶然。」法王插口道:「正所謂千里姻緣一線牽,本是勉強不來的。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圖報,委身以事了。那才是郎才女貌,佳偶天成啊。」他這番話似是奉承谷主,用意卻是在刺傷楊過。 楊過一聽此言,果然臉色大變,緩緩的道:「原來世上尚有靈丹妙藥,可治柳姑娘之傷,我只道須用旁人之血助她才成呢。」 那白衣少女聽了此言,突然哇的一聲,一大口鮮血吐在胸口,白衣上赤血殷然。眾人同聲驚呼,一齊離席。 原來這柳姑娘正是小龍女的化名,她聽了黃蓉一席話後,左思右想,長夜盤算,心想自己若與楊過結成夫婦,累得他終身受世人輕視唾罵,自己於心不安,若與他長自在古墓中廝守,日子一久,他必定會悶悶不樂,終於硬起心腸,悄然離去。但她對楊過實是情深愛重,所以毅然割絕,也是出於一片愛他的深意,一個人踽踽涼涼,在曠野窮谷之中漫遊,一日獨坐用功,猛地裏情思如潮,難以克制,衝破經脈,引得舊傷復發,若非公孫谷主路過將她救起,已是喪身於荒山。 那公孫谷主喪偶已久,情慾早已淡泊,但一見小龍女文秀嬌美,實是生平所難想像,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又加了十倍殷勤。此時小龍女心灰意懶,又怕自己若是潔身獨居,定會管不住自己,終於重蹈覆轍,再去尋覓楊過,不免遺害於他,見公孫谷主情意纏綿,吐露求婚之意,當即一口答允,心想既為人婦,與楊過這番孽緣自是一刀兩斷,兼之這水仙幽谷外人罕至,料得此生與他萬難相見。豈知天不從人願,老頑童突然出來搗亂,竟將他引來谷中。 此日席上斗然與楊過相逢,她當真是柔腸百轉,難以自己,心想:「我既答允嫁與旁人,還是裝作與他不識,任他大怒而去,終身恨我。以他這般才貌,何愁無淑女佳人相配?如此我雖傷心一世,卻免得他日後受苦了。」因此眼見楊過情急難過,她終是漠然不理,但心中傷痛,越來越是難忍,猛地裏聽他言道:「我只道須用旁人之血助她才成」,想起二人在古墓中相依為命,自己被趙志敬、尹志平激怒嘔血,他不顧性命,將鮮血注入自己身內,這番情景真是刻骨銘心,一時間熱血逆湧,一口吐了出來。 她臉色慘白,搖搖晃晃的站起,待要走入內堂,公孫谷主精通醫理,忙道:「你坐著別動,莫再震動脈絡。」轉過頭來緩緩向楊過道:「你出去吧,以後可永遠別來了。」 楊過熱淚盈眶,向小龍女道:「姑姑,倘若我有不是,你儘可打我罵我,就是一劍將我殺了,我也是甘心。可是你怎能不認我啊?」小龍女低頭不語,輕輕咳嗽了兩聲。公孫谷主見他激得小龍女吐血,早已惱怒異常,總算他涵養功夫極好,卻不發作,低沉著嗓子道:「你再不出去,可莫怪我手下無情。」 楊過雙目凝視著小龍女,那去理睬谷主,哀求道:「姑姑,我答允一生一世在古墓中陪你,絕不後悔,咱們一齊走吧。」小龍女抬起頭來,眼光與他相接,只見他臉上深情無限,愁苦萬種,不由得心中動搖,想道:「我這就隨著他!」但當即想到:「我與他分手,又非出於一時意氣,好好惡惡,前後已思慮周詳,眼下若無一時之忍,日後貽他終身之患。」於是將頭轉過,長嘆一聲,說道:「我不認得你。你說些什麼,我全不明白,你好好的走吧!」 這幾句話說得有氣無力,可是言語中充滿著柔情蜜意,除了馬光祖是個渾人,全無知覺外,廳上人人皆知她對楊過實懷深情,這幾句話乃是違心之言。公孫谷主不由得醋意大作,心想:「你雖允我婚事,卻從未聽到有半句如此深情的言語。」側目瞪了楊過一眼,但見他眉目清秀,英氣勃勃,與小龍女確是一對少年璧人,尋思:「瞧來他二人或是一對情侶,只因有甚言語失和,柳兒憤而允我婚事,心中卻未必就能忘情。」想到此處,目光中更露憤恨之色。 樊一翁對師尊最是忠心,自師母逝世之後,見到師父終日鬱鬱,心中代他難過,近來忽見師父救回一個美貌少女,而這少女又允下嫁,他心中的喜歡,竟是不遜於乃師,此時突見楊過出來阻撓,引得新師母嘔血,師父卻是一再忍耐,終於挺身而出,厲聲喝道:「姓楊的,你識趣就快走,咱們谷主不喜你這等無禮的賓客。」楊過聽而不聞,柔聲又道:「姑姑,你真的忘了過兒麼?」樊一翁大怒,伸出手去往他背心上抓來,這一抓勁道用了十成,竟是想抓著他身子直甩出去。楊過全心全意與小龍女說話,一切全是置之度外,直至樊一翁五根手指碰到了他背心,這才驚覺,急忙運勁一縮,他五指抓空,只聽嗤的一響,背上衣服給他抓去了一個大洞。 他見自己一再哀求,小龍女始終不理,心中越來越急,若是在古墓之中或是無人之處,自可慢慢求懇,偏生大廳上有這麼多外人,而樊一翁又來喝罵,滿腔怒火,全都出在他的身上,回頭喝道:「我自與我姑姑說話,又干你這矮子什麼事了?」樊一翁更是提高聲音大聲道:「谷主叫你滾出去,再不聽話,莫怪你老爺手下無情。」楊過怒道:「我偏不出去,我姑姑不走,我就在這裏耽一輩子。就是我死了,屍骨化成灰,也是跟著她。」他這幾句話自是說給小龍女聽的。公孫谷主偷瞧她的臉色,只見她雙目中淚珠滾來滾去,終於忍耐不住,一滴滴的濺在胸口鮮血之上。他又是含酸,又是擔憂,向樊一翁做了個眼色,微一擺手,叫他猛下殺手,斃了楊過,索性斷絕小龍女之念,再無後患。 樊一翁見到師父這個手勢,倒是大出意料之外,他本來只想將楊過逐出谷去,叫他不敢再行囉唆,也就是了,想不到師父竟下殺人的號令,於是大聲道:「今日雖是師父大喜的好日子,難道我就殺不得人麼?」說著眼望師父,公孫谷主又是將手一擺,意思是說:「不用顧忌什麼吉日良辰,儘管斃了這小子便是。」樊一翁拾起純鋼大杖,在地下一頓,震得滿廳嗡嗡發響,喝道:「小子,你當真不怕死麼?」 楊過滿腔熱血,在胸口滾來滾去,就要如小龍女一般,奪口而出。原來古墓派的內功極度講究克己節欲,是以小龍女的師父傳她心法之時,要她摒絕喜怒哀樂,到後來小龍女克制不住自己心情,以致數度嘔血。楊過受小龍女傳授,內功與她路子相同,此時手足冰冷,心想:「我就在姑姑面前狂噴鮮血,一死了之,瞧她是否仍不理我?」但他轉念一想:「姑姑平時待我何等親熱,今日之事,中間定有別情,多半她受了這賊谷主的挾持。無何奈何,不敢認我。若我自殘身軀,反而難與抗拒。」思念及此,雄心一振,決意拼命殺出重圍,救護小龍女脫險,當下鎮懾心神,氣沉丹田,微微一笑,指向樊一翁道:「你這死樣活氣的山谷,小爺要來時你擋我不住,欲去時你也別想留客。」 眾人見他本來情色激動,勢欲瘋狂,突然間神定氣閒,均感奇怪。樊一翁為人不及乃師陰鷙險毒,實不欲傷他性命,鋼杖一擺,一股疾風帶得楊過衣袂飄動,喝道:「你到底出不出去?」公孫谷主眉頭一皺,說道:「一翁,你怎地囉唆個沒完沒了?」樊一翁見師父下了嚴令,鋼杖一抖,往楊過腳脛上叩來。 公孫綠萼素知大師兄武藝驚人,雖然身長不滿三尺,卻是天生神力,武功已盡得父親所傳,這柄鋼杖下殺斃過不少極兇猛的惡獸。她昨晚雖見楊過在石屋中抵受火炙,內功有獨到造詣,但瞧他年紀輕輕,決難敵得過大師兄九九八十一路潑水杖法,心想只要二人一交上手,再救他就是極難,雖見父親臉帶嚴霜,神色極怒,還是鼓足勇氣,站出來向楊過道:「楊公子,你多耽無益,又何苦枉自送了性命?」法王等一齊向她望去,心中暗暗稱奇,均想:「這楊過和我等同時進谷,卻怎地偷偷和這女孩子結下了交情?」 楊過點頭一笑,說道:「多謝姑娘好意。你愛不愛用長鬍子編個扇縧子玩?」公孫綠萼一怔,問道:「什麼?」楊過道:「我拔下這矮子的鬍子,送給你玩兒,好不好?」公孫綠萼大驚失色,心想這種玩笑也敢開,你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。這水仙幽谷中規矩極嚴,她勸楊過這幾句話,已是拼著受父親重重一頓責罰,他胡說八道,臉上一紅,再也不敢接嘴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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