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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〇


  ▼第四十四回 白髮老人

  達爾巴心中認定楊過是大師兄轉世,又給他這一摔先聲奪人,在地下一打滾,翻身爬起,躍到楊過面前。楊過只道他又要動手,退後一步,蓄勢待發,那知他突然雙膝落地,磕頭道:「大師兄,你須念前世恩師之情。師父身受重傷,正自行功自療,你若驚動了他,那可……那可……」說到後來,喉頭便咽,淚水長流。楊過雖不懂他的藏語,但見他神情激動,金輪法王又是面皮黃腫,已明白了七八分,忙俯身扶他起身說:「我絕不傷害尊師,你放心好啦。」達爾巴見他臉色和善,心中大喜,互相雖然言語不通,卻已消去了敵意。

  就在此時,金輪法王睜開眼來,一見楊過,心中一怔,適才他入定運氣,並未聽到楊過和達爾巴對答之言,突見大敵當前,長嘆一聲說道:「我枉自修練多年,總是勘不破名關,卻不道今日喪身中原。」原來他受巨石之擊,重傷五臟,躲在這荒山頂上結廬養傷,不意楊過竟跟蹤而來,此時他固然絲毫用不得力,即令達爾巴將楊過逐走,爭鬥之時也必使他心神不定,重傷難愈。那知楊過躬身唱喏,道:「在下此來,非與大師為敵,祈勿多心。」法王搖了搖頭,待要說話,胸口突然劇痛,急忙閉目運氣,楊過伸出右掌,貼在他背心的「至陽穴」上。

  這時人身督脈的大穴,正在第七脊椎之下,達爾巴一見大驚失色,揮拳待要向楊過攻去。楊過搖搖左掌,向他使個眼色。達爾巴見師父神情無異,臉上且微帶笑意,這一拳舉起了卻不打下去。楊過潛運內力,將一股熱氣助他上通靈台、神道、身柱、陶道各穴,下通筋縮、中樞、脊中、懸樞各穴。金輪法王一無後顧之慮,全力打通任脈,調理前胸小腹的傷勢,只一個多時辰,疼痛大改,臉現紅闊,睜眼向楊過點首為謝,接著去通奇經八脈。楊過右掌按在他的背上,因他內功不深,無法照顧周全,只能維護他的督脈,手掌隱隱感到他體內氣息流動。

  他按了一陣,只覺法王體內氣息流動加速,但流轉的方向次序,和全真派內功固然完全不同,而與歐陽鋒所授的經脈逆轉,亦是截然有別,但覺他一股氣息或上或下、忽左忽右、變幻不定,但奇中有正,卻又非雜亂無章。他知這是法王西藏派武功另一法門,當下心中暗暗記誦。楊過聰明絕倫,內功又兼通各家,待得法王二次睜眼,他已明白了西藏派內功的大要,只是如何修練,自是不知,而要練到金輪法王這等境界,更非朝夕之功。

  金輪法王合掌說道:「楊居士,你何以忽來助我?」楊過將最近得悉郭靖黃蓉害死他父親、現下決意要去報仇、無意中跟隨達爾巴上山等情說了一遍。金輪法王合掌道:「善哉善哉!原來居士身上,尚負有如此冤孽,但那郭大俠夫婦武學深湛,楊居士要報此仇,只怕不易呢。」楊過默然,過了一會,說道:「那我父子兩代,一齊喪生於他手中,那也罷。」法王道:「我初時自負天下無敵,欲以一人之力,壓倒群雄,爭那武林盟主之位。但荊紫關一戰,這才信一人武功再高,最多也只勝得兩三人而已,對方若來四人五人、七人八人,憑你如何氣蓋當時,終難抵禦。」楊過心道:「難道你要助我報仇嗎?」法王又說道:「我與中原武師爭雄之心未息,但當遍邀域外高手。我方聲勢一大,中原武師不能恃多為勝,大家就能公平決個勝敗。你可有意參與我方麼?」

  楊過待要答允,卻想起蒙古兵卒屠戮之慘,說道:「我不能相助蒙古。」法王搖頭道:「你想單槍匹馬殺了郭靖夫婦報仇,那可是難上加難。」楊過沉吟半晌,說道:「好,我助你取武林盟主,你須助我報仇。」

  金輪法王伸出手掌,說道:「大丈夫一言為定,擊掌以誓。」二人擊掌三下,訂了盟約。楊過道:「我只助你爭那盟主之位,你要幫蒙古人攻取江南,為非作歹,我可不能出力。」法王笑道:「人各有志,那也勉強不來。楊兄弟,你的武功門派甚多,不是我依老賣老說一句,博採各家固然甚妙,但也不免駁而不純。你最擅長的是那一門功夫?要用什麼武功去和郭靖夫婦爭雄雪恨?」

  這幾句話將楊過問得難以回答。他一生遭際不凡,性子又是貪多務得,全真派的、歐陽鋒的、古墓派的、玉女心經、九陰真經、黃藥師的、洪七公的,各種武功學了不少。這些功夫每一門都是奧妙無窮,以畢生精力才智鑽研探究,亦是難以望以涯岸,他東取一鱗西摘半爪,沒一門功夫能練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。遇到二流手之時,施展出來固然是五花八門,叫人眼花繚亂,但遭逢到真正高手,卻總是相形見絀。他低頭凝思,覺得金輪法王這幾句話真是當頭棒喝,說中了他武學的根本之弊。

  他轉念又想:「我既已決意與姑姑廝守終生,卻何以又到處留情?程英、陸無雙、還有那旅途中一見的完顏萍。我自並無真情對待她們,何以不端嚴自恃?這真是貪多嚼不爛了。」他再想:「不論洪七公、黃藥師、歐陽鋒或是全真七子、金輪法王,凡是卓然自成名家者,都是精修本門功夫,別派武功並非不懂,卻只是懂其家數,並不研習,「然則我該當專修那一種功夫呢?」以心情所向,自是專研古墓派的玉女心經,但想到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如此奧妙,黃藥師的玉簫劍法這等精微,置之不理豈非可惜?而歐陽鋒的蛤蟆功與經脈逆行、九陰真經中的諸類功夫,無一不是憑一技即可以名天下者,好不容易的學到,又怎能棄之如遺?

  他走出茅棚,在山頂上負手而行,苦苦思索,甚是煩惱,突然心念一動:「我何不綜取名派所長,自成一家?天下任何武功,均是由人所創,別人既然創得,我難道就創不得?」他想到此處,眼前頓現大光明。須知練武與治學、技藝、創業,道理並無二致,若是依榜旁人門戶,最高也只能到達中上的境地,一味抄襲模倣,終是難有大成。楊過理會到了這點,這才起始自二流手進入第一流之境。

  他自辰時想到午後,又自午後苦思至深夜,在山峰上不飲不食,各家各派的精妙武功,在他腦海中此來彼往,相互戰鬥。他曾見洪七公與歐陽鋒口述比武,自己也曾口講指劃而將李莫愁驚走,此時自己腦中有諸家的第一流武功相爭鬥,互爭雄長,比口述更是迅速激烈。鬥到後來,他不由自主的一拳一腳,施展起來。初時還能分辨這一招學自洪七公,那一招學自歐陽鋒,到得後來,竟是亂成一片,他再難支持,仰天一交摔倒,昏了過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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