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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九


  他那知道他父親生時賣國求榮、認賊作父、乃是個反覆無義的小人!

  他哭了一陣,忽聽得馬蹄聲響,北邊馳來三四匹馬,馬上騎著的都是蒙古武士。當先一人手持長茅,矛頭刺著一個兩歲大的嬰兒,哈哈大笑的奔來。那嬰兒尚未死絕,兀自發出微弱的哭聲。那些蒙古武士見他坐在大路之中哭喊,均感詫異,一人叫道:「讓路,讓路。」說著一矛向他刺到。楊過心中正自煩惱,抓住矛頭一扯,將那武士拉下馬來,反手一掌,那武士直飛出三四丈遠,腦骨碎裂而死。餘人見他如此神勇,發一聲喊,一齊轉馬逃回。只聽拍的一聲,那嬰兒摔在路上。楊過抱起來一看,原來是個漢人的孩子,肥肥白白,甚是可愛,這一矛刺在肚腹之中,一時不得就死,可也已不能夠醫活,小嘴中啊啊的,似乎還在叫著「媽媽。」楊過傷痛之餘,悲天憫人之心轉盛,抱著這個半死不活的孩子,又流下淚來,眼見他痛苦難當,輕輕一掌將他擊死了,用蒙古武士的長矛在地下掘個小坑,要將他掩埋。

  只掘得一半,猛聽得蹄聲如雷,塵土飛揚,號角聲中大隊蒙古兵急衝而至。楊過手挺長矛上馬,那瘦馬卻是久歷沙場的戰馬,長嘶一聲,向蒙古兵衝去。楊過手起矛落,一連搠翻三四人,但見敵人不計其數的湧來,當下撥轉馬頭,落荒而走。背後箭如飛蝗般射來,他揮矛一一撥落。這瘦馬腳程奇快,片刻間已將追兵拋落,但兀自不停,仍是在荒野中如飛奔跑。又過一陣,楊過見天色漸晚,收韁遙望,四下裏長草沒脛,奇峰迫人,暮靄蒼茫,靜悄悄的非但沒有人聲,連烏鴉麻雀也沒一隻。

  楊過下得馬來,手中還抱著那個死嬰,只見他面目如生,臉上神情痛苦異常,心中慘然,想道:「這孩子的父母自是愛他猶似性命一般,那蒙古武士卻用長矛一矛刺死了他,孩子是死了,再無知覺,他父母卻是要肝腸寸斷了。這些蒙古兵大舉南下,一路上不知要害死多少大人小孩?」越想越是難受,當下在大樹旁掘一個坑,將小孩埋了,又想起傻姑之言:「這小孩死了,尚有我替他掩埋,我父親卻葬身於烏鴉之口,唉,你們既害死了他,給他埋入土中又有何妨?這用心當真是歹毒之至了。」

  這時那瘦馬奔跑了大半日,已甚疲累,這一帶大軍過去,兵荒馬亂,未必便找到宿頭,楊過怕在地上睡熟之後有甚毒蛇蟲蟻侵害,於是從囊中取出一條蠅索,高高的縛在兩棵大樹之上,學著小龍女的睡臥之法,躺在繩上。睡到半夜,忽聞到一陣腥風,接著幾聲吼叫,此起彼伏。楊過吃了一驚,忙向吼叫處望去,這晚正是月盡夜,四下裏一片漆黑,但他久處古墓,雙目能在黑夜視物,只見碧油油四盞小燈籠慢慢走近,定神一看,原來是兩頭毛色純黑的猛虎。這兩頭老虎身子又細又長,與中原常見的品種大不相同。二虎邊嗅邊行,走到掩埋小孩之處,四隻前爪一齊爬搔。楊過大怒,欲待躍下打虎,苦於未攜兵刃,那柄從蒙古兵手上奪來的長矛已在途中拋掉,眼見兩條大蟲牙尖爪利,猛惡異常,與之空手相搏,只怕自己受傷。正自躊躇,忽聽西首砰騰一響,隔了片刻,又是砰騰一響,楊過於眼一望,幾乎不信自己的眼睛,原來是一具長長的棺材,一跳一跳的移近。

  棺材自行會動,那真是聞所未聞,楊過橫臥繩上,驚得呆了,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。那棺材跳了幾下,在一株大樹下停了,兩頭黑虎好奇心起,奔了過去,繞著棺材打圈,鼻中發出嗚嗚之聲,伸出前爪在棺材蓋上挖抓。突然砰的一聲,棺材蓋飛開,裏面躍出一個又高又瘦的殭屍,左足筆直踢出,將一頭黑虎踢了一個觔斗。另一頭黑虎躍起咬他,給那殭屍抓住了頭頸,擲了出去。楊過見這殭屍如此神力,驚得全身都是冷汗。

  兩頭黑虎吃了敗仗,卻不服輸,遠遠蹲在地下,嗚嗚嗚的發威,忽聽得山谷後啾啾啾的叫了三聲,猶如梟鳴,一團黑影如一溜煙般著地滾來。兩頭黑虎向那黑團迎去,站在它的身邊,伏地擺尾,極是馴伏。那黑團滾定不動,原來是個全身黑衣的矮老頭子,他皮膚漆黑,黑鬚飄飄,肩頭站著一隻極大的禿頭梟鷲,毛羽也是純黑。只聽那黑矮人說道:「瀟湘子,你怎麼打我的小貓?常言道,打狗該看主人面,你這個不太無禮麼?」他身高不滿三尺,說話的聲音卻是響若奔雷,轟轟轟的,將楊過的耳朵震得極不舒服。那殭屍冷笑一聲,細聲細氣的道:「摩星仁兄,我又沒有打壞你的小貓。這裏給你賠禮了。」說著作了一揖。

  楊過這時瞧得清楚,原來那殭屍其實是人,只是他行動硬直,臉白如紙,又是打從棺材中出來,這才錯誤他是殭屍,瞧他擒拿足踢的功夫,視絕頂兇猛的大蟲猶如無物,實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,只是如此醜陋的一個怪物,卻用上一個「瀟湘子」的雅號,未免大是不稱。兩人把猛虎叫作「小貓」,矮的性如烈火,高的卻是陰陽怪氣,真是處處出人意表。

  只聽那黑矮人道:「瀟湘子,金輪法王的事,是怎樣了?」楊過聽得「金輪法王」四字,不禁留上了神,只聽瀟湘子冷冷一笑,在棺材上坐了下來,說道:「他單槍匹馬的去和中原武師相爭,吃了個大大的敗仗。」

  那黑矮人哈哈大笑,聲振林梢,他肩上的梟鷲也喀喀的叫了起來,聲音極是難聽。黑矮人笑了一陣,大聲道:「我尼摩星萬里迢迢的從天竺趕來,卻被金輪和尚先到一步,封了蒙古的第一國師。哼,哼,憑他的武功,能當得這『第一』二字麼?」瀟湘子陰惻惻的道:「天下除了你摩星兄,原也無人當得。」尼摩星哈哈一笑,甚是得意,瀟湘子也跟著冷笑了幾聲。尼摩星道:「瀟湘子,你近在湘西,何以不跟他爭一爭?」瀟湘子道:「蒙古忽必烈王爺修書來聘之時,小弟正在苦練壽木長生功,無法分身,只好眼睜睜的讓他稱雄罷了。」尼摩星道:「現下你是練成了,怎麼不去跟他爭奪?可是害怕那和尚的金輪厲害麼?」瀟湘子道:「和尚有甚可怕?小弟是不敢惹啊。」

  尼摩星又是仰天長笑,突覺他言語中之意頗帶譏嘲,怒道:「瀟湘子,你瞧我不起,是不是?好,我試試你的壽木長生功到底怎樣厲害?」他說試便試,突然一團黑煙般向對方衝了過去。別瞧瀟湘子身子僵直,行動卻也是迅捷無比,長臂伸出,已將棺材抓起,向尼摩星擊去。只聽砰的一撞,二人各自退出兩丈以外。兩頭黑虎和梟鷲一齊大叫,聲勢悽厲驚人。

  這一下碰撞,二人均知對方武功了得。尼摩星道:「瀟湘子,你的功夫不錯啊。」瀟湘子仍是冷笑幾聲,道:「小弟甘拜下風。你這武功叫作什麼啊?」尼摩星道:「這是釋迦擲象勁。」瀟湘子道:「仁兄來自達摩老祖之邦,果然具大神通。」二人相隔五丈,舉手行禮。尼摩星驀地向外急奔,霎時之間已去得無影無蹤,兩頭黑虎在後跟去,瀟湘子躍入棺材又是砰騰、砰騰向西移去,漸行漸遠。

  楊過無意中看到了這幕怪劇,直等二人去了良久,方始定神,暗叫:「慚愧!天下之大,異人無所不有,我若非高臥繩上,只要給他二人發覺了,那裏還有命在?」此時再也無法入睡,細思二人武功家數。他二人雖只一撞,但楊過看得明白,尼摩星的釋迦擲象勁,剛中有柔,只不知他小小身軀之中,從何處生出這等大力來?瀟湘子的壽木長生功卻是寓退力於發勁之中,居然與尼摩星鬥了個勢均力敵,自也是非同小可。

  他想了半夜,閉眼養神,忽聽得那瘦馬長嘶了一聲。這馬甚有靈性,當兩頭黑虎入山之時,牠聞到氣息,早已遠避,此時突然嘶叫,定是附近又有異事。楊過隱長草之中,循聲過去察看,此時天已黎明,只見遠處有一人縱身躍高,伸手在一株野果樹上摘取子果子。楊過走近一看,卻是金輪法王的弟子達爾巴。他每次一躍,只採到一枚果子,後來不耐煩起來,伸臂橫擊,打了幾下,那野果樹喀喇一響,斷為兩截,於是他盡採樹上野果,放入懷中。

  楊過心道:「難道金輪法王就在左近?」他與法王本來並無仇怨,此時認定郭靖、黃蓉是殺父仇人,反而後悔當日相助郭黃而與法王作對,當下悄悄跟在達爾巴身後,要去瞧個究竟,只見他邁步如飛,直向山坳中行去。楊過知他武功甚強,不敢過分接近,只是遠遠跟隨,但見他轉入林木深處,越走越高,竟到了一座山峰的絕頂。那峰頂上搭了一座小小的茅棚,四面通風。金輪法王閉目垂眉,正在棚中打坐。達爾巴將野果放在棚中地下,轉過身來,突見楊過走近,不由得臉色大變,叫道:「大師兄,你要來加害師父麼?」說著向楊過急衝過來,伸手扭他衣襟。他武功原比楊過為高,但此刻師父正處於奇險之境,一受外感,立時性命不保,惶急之下心神失常,這一招章法大亂,竟自犯了武學的大忌,給楊過反擒手臂,一帶一送,將他摔得跌了出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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