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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一


  達爾巴遙遙見他瘋瘋癲癲,指手劃腳,不知幹些什麼,突然見他摔倒,大吃一驚,要去相救。金輪法王笑道:「不要擾亂他心思。只可惜你才智平庸,難明其中的道理。」

  楊過睡了半夜,次晨一早起來又想,七日之中,一連昏迷了五次,但所使出的拳腳,卻越來越是凌厲,真是掌劈樹斷,足起石飛,達爾巴看得心搖神馳,那敢走近?到第八日上,楊過的拳腳漸漸收斂,自猛惡趨於平淡,一掌擊在樹幹之上,連葉子也無一片搖動。他知武功已成,欣喜若狂,當即盤膝坐下,內內外外的從頭理了一遍,心意四肢,渾成一體,這才知什麼打狗棒法,玉簫劍法,內外之分,剛柔之別,其實是百川匯海,殊途同歸。他緩步走到峰頂,腹中饑餓已極,捧起達爾巴採來的野果,一陣大嚼。

  金輪法王笑道:「楊兄弟,恭喜你武學大成了啊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躬身合什,一股勁風向他胸口撲去。楊過一驚,伸掌向下一掠,要將他的掌風掠向一旁,但金輪法王的掌力與他掌力一觸,立時收回,心想也八天來的凝思瞑想,果然所得非小。楊過知他是考較自己功夫,報以一笑,說道:「恭喜你傷勢痊愈了啊!」常言道:「富潤屋、德潤身」,又有言道:「腹有詩書氣自華。」武學之道也是一般,楊過既自創一派,年紀雖少,氣度卻已隱隱不凡,儼然有少年宗主之慨,與八日前飛揚跳脫的風姿大為不同。金輪法王暗暗點頭,心想:「得獲此人為助,裨益良多。」當下說道:「楊兄弟,我帶你去見一個人,此人雄才偉略,豁然大度,包你見了心服。」楊過道:「是誰?」法王道:「蒙古王子忽必烈。他是成吉思汗之孫,皇子拖雷的第四子。」

  楊過自見蒙古軍士大肆暴虐之後,對蒙古人極感憎惡,皺眉說道:「我急欲殺敵復仇,那蒙古王子不必見了。」法王笑道:「我已允助你,豈能失信?但我是忽必烈王子聘來,須得向他稟告一聲。他王帳離此不遠,一日可至。」楊過無奈,自忖一人非郭靖黃蓉之敵,只得與金輪法王同去。

  蒙古人歷代相傳,都居包帳,雖然入城,仍是不慣宮室,因此那忽必烈也住在營帳之中。金輪法王被封為蒙古第一國師,人人對他極是尊崇,一見他到來,便立即通報王爺。法王與楊過攜手而入,走進王帳。楊過見帳之中陳設簡樸,除了比一般蒙古營帳大約一倍之外,並不見得如何富貴華麗,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科頭布服,正在看書,一見二人,忙離坐相迎,笑吟吟的道:「多日不見國師,胸間大增煩俗。」金輪法王道:「王爺,我給你引見一位少年英雄。這位楊兄弟真乃不可多得的人傑。」

  楊過吃了一驚,他只道忽必烈是成吉思汗之孫、當今蒙古皇帝的兄弟,不是貴盛尊榮,便是威武剛猛,那知竟是這麼一位說漢語、穿漢服的書生。忽必烈向楊過微一打量,左手拉住了他,右手拉住法王,向左右道:「快取酒來,我和這位兄弟喝一杯。」左右送上三隻大斗,倒滿了蒙古的馬乳酒。忽必烈接過來一飲而盡,法王也自乾了。楊過平素甚少飲酒,此時見主人如此脫略形跡,不便推卻,當下也是舉斗飲乾,只覺那酒極是辛烈,頗帶酸苦。忽必烈笑道:「小兄弟,這酒味可美麼?」楊過道:「此酒辛辣酸澀,入口如刀,味道不美,卻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本色。」忽必烈大喜,連聲呼酒,三人各盡三斗。楊過仗著內力精湛,喝得絲毫不動聲色,忽必烈喜道:「國師,你何處覓得這位好人才?真乃我大蒙古之幸。」法王當下將楊過的經歷約略一說,言語中將他身份抬得甚高,隱然當他是中原武林的大宗匠看待。

  若是換作旁人,見楊過如此年輕,定是難信,但忽必烈自小就是神童,才智卓絕,氣度恢宏,對金輪法王又是深信不疑,大喜之下,即命大張筵席,說道:「待會再給兩位引見幾位高人。」

  原來當年成吉思汗衰邁之時,見長子次子爭立。鬧得烏煙瘴氣,三子窩闊台和四子拖雷(郭靖的結義兄弟)即友愛齊心,終於臨死時將帝位傳給窩闊台,此事拖雷實有翼載的大功。辛卯年窩闊台親征金國,突然身患重病,口不能言。拖雷友於情深,在神前許願,捨命代替兄長,於是飲了巫師所配的毒水而死。事有湊巧,不久窩闊台果然病愈,他自然以為是由於拖雷捨命相代,心中好生感激。

  因此終窩闊台之世,相待拖雷的寡妻子女,比自己的皇后和親生子女更是恩厚,他臨終時遺命由拖雷的兒子蒙哥接位。窩闊台一死,大權落入皇后手中,心想丈夫雖有遺命,但這數萬里的錦鏽江山不交給親生兒子而交給侄兒,究屬心有不甘,於是籠絡了一班親貴大臣,自己執政四年,再將皇位給兒子貴由。貴由死後仍是皇后執政,眾王子大臣追思拖雷的仁德,再加忽必烈暗中策動,文武齊心,終於立蒙哥為主。這是遵照太宗窩闊台當年的遺命,自是皆無異言。蒙哥感念兄弟大功,封他為皇太弟,日後繼任皇位,因此上蒙古境內除皇帝之外,忽必烈的權位最盛。他在中原日久,心慕漢化,日常與儒生為伍,讀經學書,又向各處聘請武學高人,結交賓客策劃南下攻宋。

  這日與楊過相談數語,大為傾倒。不多時筵席張布,蒙漢食事各居其半。忽必烈向左右道:「請招賢館的幾位先生來見。」左右應命出帳,忽必烈道:「日來招賢館中又到幾位賓客,各懷異能,大合孤意,唯不及國師與楊君文武全才耳。」說罷大笑。言談間左右報稱客到,揭開帳門,走進四個人來。楊過不由得一驚,原來當先一人形若殭屍,他身旁一個矮小黑人,正是那日晚間在山谷中所見的瀟湘子和尼摩星。那二人身後的兩人也是各具異相,一個身高八尺,粗手大腳,真如巨無霸當年,臉帶傻笑,雙眼木然,形如白痴。另一個高鼻深目,曲髮黃鬚,是個胡人,可是他身穿極華貴的漢服,頸中掛了一串明珠,瑩然生光,腕上帶了一隻翡翠玉鐲,全身打扮得珠光寶氣,不男不女。

  忽必烈請眾人入座,向各人引見。原來那巨漢是回疆人,名叫馬光祖,自幼生有異稟,力斃虎豹,後來又得遇高人,傳授了一身粗粗笨笨的武功,只是他本力太強,武技雖然不精,但使將出來卻是威力大得異乎尋常。那胡人是波斯商賈,祖孫三代在汴梁、長安、太原等地販賣珠寶,取了個中國姓名叫作尹克西,給他學到了波斯一派的奇妙武功。他在販賣珠寶之暇,東尋西訪,與中國武師切磋武藝,苦心鑽研,竟然學兼中西之長,創出了一派中國與波斯均是前所未見的武學出來,聽說忽必烈招英訪貴,於是前來應聘。

  尼摩星與瀟湘子相視一笑,打量金輪法王,臉上均有不服之意,見楊過年紀幼小,只道是法王的徒子徒孫,更是全沒放在心上。酒過三巡,尼摩星性子暴躁,早已忍耐不住,說道:「王爺,大蒙古幅員廣被,天下英才無不來歸。這位大和尚居然受封為第一國師,武功定是到了前無古人,後無來者的境地,咱們倒想開開眼界。」忽必烈微笑不語。瀟湘子接口道:「這位尼摩星來自天竺,而西藏的武功卻是天竺傳去的,難道世上當真有青出於藍之事麼?兄弟可有點不大相信了。」他這番話全是挑撥,盼望尼摩星與法王先鬥上一鬥,自己再收漁人之利,這話面子上是對尼摩星意存偏袒,心中卻盼雙方鬥個兩敗俱傷。

  金輪法王見瀟湘子臉上隱隱透著一股青氣,知道此人內功極深,在眼前四人中只怕以他武功最強,但尹克西嘻嘻哈哈,竭力裝出一股極庸俗的商賈氣來,古人言道:「良賈深藏若虛」,他越是顯得無能,只怕越是有底,倒也不可小看了,當下微微一笑,說道:「老衲受封國師,那是皇上和皇帝殿下的恩典,老衲原是愧不敢當。」瀟湘子道:「那你就該避位讓賢啊。」說著眼睛向尼摩星斜望,嘴角邊冷笑。法王伸筷子挾了一大塊牛肉,笑道:「這塊牛肉是這盤中最肥大的了,老衲原也不想吃它,只是偶爾伸筷,偶爾挾著,在佛家稱為緣法罷了。那一位居士有興,儘可挾去。」說著舉筷停在盤上,靜候各人來挾。

  馬光祖心地單純,不通世務,那知金輪法王這話語帶機鋒,口中說的是一塊肥大牛肉,其意指的卻是蒙古第一國師的高位,見他挾著牛肉讓客,當即伸筷去接。他筷頭將要和牛肉碰到,法王手中的一根筷子頭突然橫出,與他的筷子一碰。馬光祖只感手臂一震,把捏不定,一雙筷子竟然落在桌上。眾人愕然相顧,驚佩去王內力了得。馬光祖還未明白,拾起筷子,五根手指牢牢捏住,心想:「這次你總再也碰不下了。」伸筷過去挾肉,法王又是一根筷子橫出,這一次馬光祖抓得極緊,果然震他不下,卻聽得喀喇一聲輕響,一雙筷子斷為四截,猶如刀斬一般,兩個半截一齊落在桌上。
  馬光祖大怒,大吼一聲,撲上去要和法王廝拼。忽必烈笑道:「馬壯士不須動怒,若要比武,待用完飯較量不遲。」馬光祖人雖粗暴,卻是畏懼王爺,恨恨歸座,指著法王罵道:「你使什麼妖法,弄斷我的吃飯傢伙?」法王微微一笑,筷子仍是伸著不動。

  尼摩星初時全不將金輪法王放在眼內,此時見他內力深厚,再也不敢小覷。他是天竺國人,吃飯不用筷子,只用手抓,說道:「馬兄挾不動這塊肥肉,還是讓給我吧。」突然呼的一聲,五指如戟,往那肉上抓去。法王仍是橫出右面一根筷子,快如閃電般顫了幾顫,在這一顫之中,已分點他手心、手腕、手背、虎口、中指尖五處穴道。尼摩星卻也不是等閒之輩,手掌一翻,又是呼的一聲,向他手腕處斬下。法王手臂不動,倒轉筷子,仍是顫了幾顫。尼摩星只覺他筷尖已觸到自己虎口,疾忙縮回,法王那根筷子倒轉回去,仍將牛肉挾住。他這出筷點穴,動作快捷之極,數顫而回,牛肉尚未落下。楊過等都瞧得明白,就在這霎時之間,二人已交換數招,法王出筷固然極快,尼摩星居然能在間不容髮之際及時縮回避開,那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。瀟湘子陰惻惻的叫了一聲:「好本事!」忽必烈只知二人在以上乘武功較勁,用的是什麼功夫,自然瞧不出來。馬光祖睜著一雙銅鈴般的大眼,望望這個,瞪瞪那個,全然不明所以。

 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:「各位客氣啦,你推我讓,你也不吃,我也不吃,卻讓得菜都冷了。」一面說,一面慢吞吞的伸出筷去,手腕上一隻翡翠鐲、一隻鑲金玉鐲相互撞得叮叮噹噹亂響。他筷頭尚未碰到牛肉,法王的筷子已被他內勁激得微微一盪,原來他竟搶了先著,使內勁逼得法王的筷子伸不出來。法王索性將筷子往前一送,讓他挾著,一股極大的勁力卻從筷子傳到他的筷上,再向他手臂衝去。尹克西暗叫不好,這股勁力若是給他衝到胸口,非受重傷不可,急忙運勁還擊。那知法王的內勁一發即收,那塊牛肉本已給尹克西挾在筷上,給他的勁力一衝,重又回到了法王筷上,法王笑道:「尹兄定要推讓,未免也太客氣了。」這一下是以巧取勝,尹克西極為自負,中了他計之後,只得收筷而笑。這種在禮讓之中考較功夫,只能一招即過,如纏鬥不休,未免失了大宗匠的身份,同時他見法王內力既強,復又智謀,若再交手,也未必能勝,心想:「下次有機緣,定要好好領教。」他在盤中挾了一塊小小的牛肉,笑道:「兄弟生平愛的是錢,肥牛肉卻不大喜歡,還是吃一塊小的吧。」說著送肉入嘴,慢慢咀嚼,讚嘆不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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