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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八


  她剛進門,忽聽得山前人喧馬嘶,隱隱如雷,不禁一驚,急忙回身。楊過道:「我去瞧瞧。」一躍上馬,轉出山坳,奔了數里,已到大路,但見塵土飛揚,旌旗蔽空,原來是一大隊蒙古兵向南開拔,聲勢極為雄偉。楊過從未見過大軍啟行,眼看到這般驚心動魄的狀觀,不由得呆了。早有兩名小軍舞起長刀,吆喝:「兀那蠻子,瞧什麼?」衝了過來,楊過撥轉馬頭便跑,兩名小軍彎弓搭箭,颼颼兩聲,向他後心射來。楊過回手接住,只覺這兩枝箭射勢甚是勁急,若非自己身有武功,早給射得穿胸而死。那兩名小軍見他如此本領,嚇得勒住馬頭,不敢再進。

  楊過回到鐵匠鋪中,將所見說了。馮默風嘆道:「蒙古大軍果然南下。我中國百姓苦矣!」楊過道:「蒙古人騎射之術,非宋兵所能抵擋,這場災禍甚是不小。」馮默風道:「楊公子正當英年,何不回南投軍,以禦外侮?」楊過一呆,道:「不,我要北上去尋姑姑。蒙古軍聲勢如此浩大,以我一人之力,有什麼用?」馮默風搖頭道:「一人之力雖微,眾人之力就強了。若是人人如楊公子,你這等想法,還有誰能肯出力以抗異族?」楊過覺他話是不錯,可是總覺去尋小龍女要緊。他自幼在江南飄泊,深受小官小吏、土豪劣紳之苦,但覺蒙古人固然殘暴,想宋朝皇帝也未必就是好人,犯不著為他出力,當下微微一笑,不再辯駁。

  馮默風將鐵錘、鉗子、風箱等綑住一綑,負在背上,向程英道:「師妹,你日後覓到師父,請向他老人家說,弟子馮默風不敢忘了他老人家的教誨。今日投向蒙古軍中,好歹也要刺殺他一二名侵我江山的親王大將。」說罷拄著鐵拐,頭也不回的去了,竟沒再向楊過望上一眼。

  楊過、程英與陸無雙望了一眼,說道:「不意在此處得識這位異人。」陸無雙心中偏袒楊過,道:「表姊,你師父門下的人物,除你之外,不是傻裏傻氣,便就是瘋瘋癲癲。」程英一笑,淡然道:「人各有志,自是勉強不來。你說他瘋瘋癲癲,說不定他卻說咱們是無情之輩呢。」楊過聽了心中怦然一動,瞧她神色如常,卻猜不透她此言是否語帶雙關。

  三人回到屋中,只見傻姑抱手叉腳的睡在地下,都是一驚,忙扶她上炕,但見她滿臉通紅,雙目發直,知道又是五毒神掌的毒氣發作。當下程英給她服藥,楊過替她按穴推拿。傻姑怔怔的瞪著他,臉上突現恐懼之色,叫道:「楊兄弟,你別拉我抵命,不是我害死你的……」程英柔聲道:「姊姊,你別害怕,他不是……」楊過心道:「她此時神智迷糊,正可吐露真言。」雙手一翻,扣住她的手腕,厲聲說道:「那麼是誰害死我的?你不說我就扼死你抵命。」傻姑求道:「楊兄弟,不是我,不是我。」楊過怒道:「你不說,好,我就扼死你。」伸手叉她的咽喉,傻姑嚇得尖聲大叫。

  程英和陸無雙那明白楊過的用意,齊聲勸阻,一個叫「楊大哥」,一個叫「傻蛋」,一個說:「別嚇壞了她。」一個說:「這時候怎麼鬧著玩?」楊過那裏理會,手上微微加勁,臉間現出凶神惡煞般的神氣,咬牙切齒的道:「我是楊兄弟的惡鬼。我死得好辛苦,你知道麼?」傻姑道:「我知道的。你死後烏鴉吃你的肉。」楊過心如刀絞,他只知父親死於非命,卻不知死後連屍體也不得埋葬,竟被烏鴉啄食,大叫:「是誰害死我的?快說快說。」傻姑喉嚨嘶啞,道:「是你自己去打姑姑,姑姑身上有毒針,你就死了。」其實當年楊康之死,卻是陰差陽錯。歐陽鋒用劇毒怪蛇在桃花島害了南希仁,那南山樵南希仁臨死時昏迷中在黃蓉肩頭打了一拳,毒血遺在她軟蝟甲的尖刺上,黃蓉自己並不知情。後來在鐵槍廟中楊康打黃蓉一掌,正好擊中毒刺,因而中毒而死。黃蓉當時只想借歐陽鋒之手殺他,卻不料蛇毒轉輾相傳,傷了他性命。

  楊過大聲嚷道:「姑姑是誰?」傻姑被他扼得氣都喘不過來,幾欲暈去,低聲道:「姑姑就是姑姑。」楊過道:「姑姑姓什麼?叫什麼名字?」傻姑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不知道啊,你放開我!」陸無雙見情勢緊迫,去拉楊過手臂。楊過此時猶如癲狂一般,用力一揮,使了十成力,陸無雙那裏抵擋得住,身子給他直推出去,砰的一響,撞在牆上,好不疼痛,程英見楊過平素溫和瀟灑,此刻狀若瘋虎,嚇得手足都軟了。

  楊過心想:「今日若不問出殺父仇人的姓名,我立時就會嘔血而死。」連問幾聲:「姑姑是姓曲麼?是姓梅麼?」他猜想傻姑自己姓曲,那她姑姑多半也是姓曲,說不定則是梅超風。郭靖夫婦自幼待她如同子姪一般,無論如何難以猜想到竟是黃蓉。

  傻姑用力掙扎,她功力遠勝楊過,只是武藝卻不及他,兼之手腕上穴道被扣,只急得啞啞而呼,說道:「你去向姑姑討命,不要找我。」楊過道:「姑姑在那裏?」傻姑道:「我和師父,出來!她和漢子,在島上。」楊過聽了此言,一股涼氣從背脊上直透下去,顫聲道:「姑姑叫你師父做什麼?」傻姑道:「叫爸爸啊,還能叫什麼?」程英和陸無雙聽到此處,面上均各變色。楊過怕弄錯,追問一句:「姑姑的漢子名叫郭靖,是不是?」傻姑道:「是啊,你不知道麼?」雙腳亂踢,忽如殺豬般叫了起來:「救命,救命!」

  楊過腦中混亂一片,自己幼時孤苦,受人欺凌種種往事,一時間都湧向心間,心想:若非父親被人害死,母親也不必補蛇為生,自不致給毒蛇咬死,自己更不會吃盡這些苦頭,又想到桃花島上郭靖夫婦對待自己的情景。當時只覺二人神態總是不甚自然,有些兒客氣,有些兒忌諱,絕不如對待武氏兄弟那麼要說便說,要罵便罵,這原由心中一直想猜不透,但感彆扭,原來自己的殺父仇人,竟是對自己顯得十分親熱慈和的郭靖夫婦。

  他一時之間驚憤交迸,手上使不出勁來。傻姑大叫一聲,從床上躍起。程英走近他身邊,輕輕說道:「傻姊姊素來傻裏傻氣,你是知道的。她病中語無倫次,千萬別信她的。」但她自己心中,卻也信傻姑所說的乃是真話,也知這種勸慰管不了用,只是見楊過滿臉愁苦,心中極是不忍。這幾句話楊過全沒聽見,他呆了半晌,一躍出門,翻身上了瘦馬,那馬一竄而前,轉瞬間奔出數十丈外。隱隱聽得身後「傻蛋!」「楊大哥!」的呼聲,此時他那裏還去理會,心中只想著:「我要報仇!我要報仇!」

  這一口氣狂奔,兩個多時辰竟馳了近百里路程,忽覺得口唇上甚是疼痛,伸手一摸,滿手都是鮮血,原來他憤慨之中咬緊口唇,竟將上下唇都咬破了。他本就憤世嫉俗,此時更覺天地之間人心鬼蜮,實無一好人:「郭伯母本來待我並不好,那也罷了,但郭伯伯,郭伯伯……」他心中對郭靖一直崇敬異常,覺得他德行武功固然超凡絕俗,對待自己尤是一片真心,這時卻感大大受了欺騙。想到傷心之處,下馬坐在大路之中,抱頭痛哭起來。這一番大放悲聲,當真是天愁地慘,似乎人世間的傷痛煩惱,盡數到了他的哭聲之中。他與父親從未見過一面,也從未聽人說起,但他自幼空想,在小小心靈之中,把楊康想得十全十美,世上再無如此好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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