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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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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莫愁暗暗喜歡,心想:「我不必出手,只須這歌聲就唱得你二人神魂顛倒,束手待縛。」那知心中一喜,歌聲即起感應,「就中更有痴兒女」這一句,唱得帶了歡樂之意。楊過得此良機,立時轉調,連著程英一齊轉回「流波」。李莫愁見功敗垂成,不由得大怒,更拔高音,下面這三句唱得大是悽厲,只是歌聲中含有怒意,楊過儘自對抗得住。 這四人之中,陸無雙武功最低,她初時不明師父何以忽然縱聲歌唱,直到聽了一半,這才明白雙方其實已經交上了手。楊過與程英二人合力,還抗不住師父歌聲的攻擊,心知師父見到茅屋外所佈的土陣,不敢貿然闖進,先用歌聲擾亂己方三人心神,使這土陣發揮不出威力。她聽了一陣,只覺琴簫之音時時錯失,知道楊程二人已是手忙腳亂,但可惜自己無法出手相助,只有暗自焦急。 李莫愁見一曲既終,對方並未降服,當下更轉新詞。她自知適才未能取勝,全因自己忽喜忽嗔,先亂了心意,於是凝神專志,儘想著悲苦之情。這一來,楊過與程英果然更加難以抵禦。楊過切盼與程英的簫聲相合,但剛一湊合,立時被歌聲隔斷。要知程英雖對他極有情愫,他心中卻無蜜意相答,二人靈犀不能暗通,那就難抗強敵,只聽得琴弦越提越高,錚的一聲,第一根「徵弦」登時斷了。 程英吃了一驚,簫聲微亂,瑤琴中第二根「羽弦」又自崩斷。李莫愁歌聲長縱,第三根「宮弦」再絕。這一來,程英的簫聲已無法和琴聲相和。李莫愁逼近茅屋之時,早已看到土陣的陣法,知道這些土陣看似亂七八糟,其實中間暗藏五行生剋的變化,本來乘著楊過弦斷韻亂,大可長軀直入,但對這土陣不免忌憚,心念一動,突然繞到左側,高歌聲中,躍過土堆,破壁而入。 原來程英所佈的土陣東一堆,西一堆,全都用以守住大門,卻未想到那茅屋牆壁不牢,給李莫愁繞開正路,雙掌起處,推破土壁,攻了過去。程英和陸無雙大驚,各提長劍,奔進屋中。 楊過見李莫愁破壁進屋,也是一驚,但想自己身上有傷,無法起身相抗,便把心一橫,生死置之度外,調弦轉調,彈起一曲「桃夭」來。這一曲華美熱鬧,喜氣洋洋,詞中說道:「桃之夭夭,灼灼其華,之子于歸,宜其室家。」原來是少年男女新婚之辭。他心中暗思:「今日我得脫此難,養好傷勢,到古墓中和姑姑長相廝守。三人鐘鼓樂之,琴瑟友之,卻是何等的歡樂。」想到此處,琴聲中隱隱傳出鐘鼓之聲,竟是燕爾新婚的模樣。 李莫愁見他如此寧定,雖然大敵當前,臉上卻是喜笑自若,也不禁佩服他的膽氣,但聽琴韻歡美,不禁心神一蕩。 此時楊過情意愉樂,心神俱醉,那琴聲洋洋灑灑,樂音中春風和暢,花氣馨芳。李莫愁臉上愁苦之色漸漸消退,問陸無雙道:「那書呢?到底是丐幫取去了不曾?」楊過左手撫琴,右手將「五毒奇書」扔給了她,說道:「丐幫黃幫主乃大仁大義之人,要這邪書何用?她傳下號令,幫眾子弟,不得翻動此書一頁。」李莫愁一見那書完整無缺,心下甚喜,又素知丐幫行事正派,律令嚴明,只怕真的未曾翻閱,也是有的。她一歡喜,那愁容更自絕了三分。 楊過又從懷中取出兩個半邊錦帕,鋪在床頭几上,說道:「這帕子請你一併取了去吧。」李莫愁臉色大變,拂塵一揮,將兩塊帕子捲了過去,怔怔的拿在手中,一時間思潮起伏,心神不定。程英和陸無雙互視一眼,都是臉上暈紅,料不到對方竟將帕子給了楊過,而他卻當面取了出來。這對表姊妹雖都知對方待楊過甚好,但女孩兒家,相互間卻並未吐露過片言隻語。 這幾下你望我、我望你,心事脈脈,眼波盈盈,當真是風月情懷,醉人如酒,茅屋中肅殺之氣,盡化為濃情蜜意。楊過琴中那「桃夭」之曲,更是彈得纏綿愉悅。 突然之間,李莫愁將兩片錦帕扯成四截,說道:「往事已矣,夫復何言?」兩手一陣扯,往空一扔,那錦帕碎片有如梨花亂落。楊過一驚,錚的一響,琴弦又斷了一根。 李莫愁喝道:「此時殺你,易如反掌,但你身上有傷,我用武功傷你,諒你死了也不心服。咄!再斷一根!」那瑤琴上第五根「角弦」,果然應聲而斷。李莫愁冷笑道:「你此時心中,更有若何歡樂之意?頃刻之間,要教你三人求生不能,求死不得,快快給我抱頭痛哭吧。」那琴上只剩下兩根琴弦,楊過本領再高,也已難成曲調。李莫愁說道:「快彈幾聲淒傷之音!世間大苦,活著有何樂趣?」楊過性子倔強,仙翁、仙翁的彈了兩聲,仍是桃之夭夭的韻律。李莫愁道:「好,我先殺一人,瞧你心中悲不悲痛?」這一聲說話,又崩斷了一根琴弦。 她舉起拂塵,就要往陸無雙頭頂擊下,程英長劍平舉,只得和她決死一拼。楊過知道性命無倖,笑道:「我三人今日同時而死,快快活活,遠勝於你孤苦寂寞的活在世間上。英妹、雙妹,你們過來。」程英和陸無雙走到他床邊,楊過左手挽住程英,右手挽住陸無雙笑道:「咱們死在一起,在黃泉路上說說笑笑,卻不強於這惡毒婦人十倍?」陸無雙笑道:「是啊,好傻蛋,你說的一點兒不錯。」程英溫柔體貼的一笑。她表姊妹二人給楊過的手一握,登時勇氣十倍,心中大感甜美。楊過卻在想:「唉,可惜不是姑姑在身旁陪著我。」但他強顏歡笑,故意和程陸二人十分親暱。 李莫愁臉帶寒霜,心中卻想:「這小子的話倒不錯,他三人如此死了,確是勝過我活著。」她心腸歹毒,尋思:「天下那有這等便宜之事?我定要教你臨死時傷痛難過。」於是拂塵輕擺,低聲唱了起來,唱的仍是「問世間,情是何物,直教生死相許?」那一曲,祇是音調幽幽咽咽,猶似棄婦吞聲,冤鬼夜哭。楊過等三人四手相握,聽了一陣,不自禁的愁從中來。楊過內功較深,凝神不動,臉上猶帶微笑,陸無雙心腸較硬,不易激動,程英卻已忍不住掉下淚來。李莫愁的歌聲越唱越低,到了後來聲若遊絲,似斷似續,楊過眼眶微紅,鼻為之酸。 那赤練仙子只待三人同時掉淚,拂塵捲處,就要將他們一齊震死。正當歌聲淒婉慘厲之極的當口,突聽茅屋外一人哈哈大笑,拍手踏歌而來。 那歌聲是女子口音,聽來年紀已自不輕,但聽她唱的卻是天真爛熳的兒歌:「搖搖搖,搖到外婆橋,外婆叫我好寶寶,糖一包,果一包,吃了還要拿一包。」歌聲中充滿著歡樂,李莫愁的悲切之音登時受到打擾。但聽她越唱越近,轉了幾轉,從大門中走了進來,卻是一個蓬頭粗服的中年女子,兩眼圓圈,嘻嘻傻笑,手中拿著一柄燒火用的火叉。李莫愁吃了一驚:「怎麼她輕輕易易便繞過土堆,從大門中進來?若非是他三人一夥,那便是精通奇門遁甲之法了。」她心中起了別念,歌聲感人之力就無先前那般凌厲無前。 程英見那女子進來,心中大喜,叫道:「師姊,這人要害我,你快幫手。」原來這蓬頭女子正是黃藥師的徒兒傻姑,只聽她拍手嬉笑,高唱兒歌,什麼「天下一顆星,地下骨零丁」,什麼「寶塔尖,衝破天」,一首首的唱了出來。李莫愁欲以悲苦之音來制她,不料她渾渾噩噩,本來就沒什麼傷心煩惱,須知情由心生,心中一片混沌,對外感也就不起反應,而李莫愁的悲音給她誠樸無華的兒歌一衝,連楊過等也制不住了。 赤練仙子拂塵一起,心想:「須得先結果這個傻大姐。」歌聲未絕,迎頭就是一拂塵擊去。 當年黃藥師後悔自己一時脾氣古怪,害了得意弟子曲靈風的性命,因此收養曲靈風這個女兒傻姑,發誓要把一身本事傾囊以授。可是傻姑當父親被害之時一嚇而壞了腦子,天資所限,不論黃藥師化了多少心血來循循善誘,總是人力難以回天,要說學會他一身的文學武功,那是萬萬不能的了,但十餘年來,卻也練成了一套掌法,一套叉法,所謂一套,其實只是每樣三招,黃藥師見她愚鈍,知道什麼變化奇招,她決計記不住,於是窮心殫智,創出了三招掌法,三招叉法,這六招呆呆板板,並無變化後著,神妙之處,全在練功。 此時她見李莫愁拂塵打來,理也不理,火叉當胸就是一叉。李莫愁聽得這一叉破空之聲甚是勁急,不禁大驚:「瞧不出這女子功力如此深湛。」急忙繞步向左,揮拂塵向她頭頸擊去。傻姑不理敵招如何,當胸一叉平刺。李莫愁拂塵倒轉,捲她叉頭,傻姑只如不見,火叉繼續刺出。李莫愁運勁一甩,那火叉竟不搖動,轉眼間已刺到她雙乳之間,幸好她武功高強,百忙中一個「倒轉七星步」,從那牆壁的破洞中反身躍出,方始避開了這一叉,卻已嚇出了一身冷汗。 她躍出後更不停頓,跟著縱身而起,從半空中將她拂塵擊了下來。傻姑以不變應萬變,仍是一叉平刺,只因敵人已經躍高,這一叉就刺向她的小腹,李莫愁見來勢狠猛,倒轉拂塵之柄在叉桿上一擋,借勢竄開,呆呆的望著她,心想:「我適才攻擊的三手,每一手都暗藏九種變化,十二種後招,任她那一位武林高手,均不能等閒視之,怎麼這女子只是一招當胸一刺,就將我六十三手變化盡數消解於無形?此人武功深不可測,趕快走吧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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