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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四十一回 衝入土陣

  只聽陸無雙道:「傻蛋,你倒說一句,你要我表姊陪你逃呢,還是要我陪?」楊過還未回答,程英道:「你怎麼傻蛋長傻蛋短的,也不怕楊兄生氣。」陸無雙伸了一伸舌頭,笑道:「瞧你對他這般斯文體貼,傻兄定要你陪的了。」她把「傻蛋」改稱「傻兄」,算是個折衷。程英面色白皙,極易臉紅,給她一說,登時羞得顏若玫瑰,微笑說道:「人家叫你『媳婦兒』,可不是麼?你媳婦兒不管,要誰管啊?」這一來,又輪到陸無雙臉紅了,伸出雙手去呵她癢,程英轉身便逃。室中風光旖旎,三人倒不像初時那麼害怕擔憂了。

  楊過心想:「若要程姑娘陪我逃走,那媳婦兒就有性命之憂。倘是媳婦兒陪我,程姑娘也是萬分危險。」於是朗聲說道:「兩位姑娘如此待我,實是感激無已。我說還是兩位快些避開,讓我在這裏對付那魔頭。我師父與她是師姊妹,她總得有兩三分香火之情,何況她怕我師父,諒她不敢對我如何……」

  他話未說完,陸無雙搶著道:「不行,不行。」楊過心想她二人也定然不肯棄己而逃,於是朗聲道:「咱們三人結伴同行,當真給那魔頭追上時,三人拼一死戰,是死是活,聽天由命便了。」陸無雙拍手道:「好,就是這樣。」程英微一沉吟道:「那魔頭來去如風,三人同行,定然給她追上,與其途中邀戰,不如就在這兒給她來一個以逸待勞。」楊過道:「不錯。姊姊會得奇門遁甲之術,連那金輪法王尚且困住,赤練仙子未必就能破解。」此言一出,三人眼前登時現出一線光明。程英道:「那亂石陣是郭夫人佈的,我乘勢變化則可,要我自佈一個,卻是無此大才了,說不得,咱們盡人事以待天命便了。表妹,你來幫我。」

  表姊妹倆拿了鐵鏟鋤頭等物,走出茅舍,掘土搬石,佈置起來。忙了一個多時辰,隱隱聽得遠處雞鳴之聲,程英滿頭大汗,一瞧所佈的土陣,其精微奧妙之處,與黃蓉的亂石陣實在相差太遠,心中暗自難過:「郭夫人之才真是勝我百倍。唉,想以此粗拙土陣擋住那赤練魔頭,那可是難上加難了。」她怕表妹與楊過氣沮,口中卻不吐露此意。

  陸無雙忙了一陣,月光下見表姊的臉色有異,知她實無甚把握,從懷中取出一冊抄本,進屋去遞給楊過,道:「傻蛋,這就是我師父的五毒奇書。」楊過見那本書封皮殷紅如血,心中微微一凜。陸無雙道:「我騙她說,這書給丐幫搶了去,待會我若給她拿住,只怕給她搜出。你好生瞧一遍,記熟後就燒毀了吧。」她與楊過說話,從來就沒正正經經,此時想到命危頃刻,卻也沒有心情再說笑話了。楊過見她神色淒然,點點頭接過。陸無雙又從懷裏取出一塊錦帕,低聲道:「若你不幸落入那魔頭手中,她要害你性命,你就拿出這塊錦帕來給她。」楊過見那錦帕一面毛邊,顯是從什麼地方撕下來的,繡著的一朵紅花也撕去了一半,不知她是什麼用意,愕然不接,問道:「這是什麼?」

  陸無雙道:「是我託你交給她的,你答應麼?」楊過點了點頭,接過來放在枕邊。陸無雙卻過來拿起,給他放入懷中,突然間聞到他身上一股男子的氣息,想起關陝道上解衣接骨、同枕共榻種種情事,心中一蕩,向他痴痴的望了一眼,轉身出房。

  楊過見她臨去時這一回眸深情無限,心中也自怦怦跳動,過了好一陣,才打開那五毒奇書來觀看,只見書的內頁因年日悠久,已成黃色,上面寫的盡是捕捉毒物、暗器餵毒、醫療解毒的種種法門。

  楊過將那本「五毒奇書」從頭至尾,細細讀了幾遍,用心記誦。他母親秦南琴為毒蛇所噬而死,這件事在他心靈上留下了深痛巨創,是以他看到書中對使毒和解毒之法記載得如此詳備,記誦得特別仔細,不自禁想到:「若是我早知這許多療毒的妙法,就可救得母親一命。她自會憐我惜我,不致讓我今日成為無母的孤兒了。」想到此處,眼中淚水一滴滴的落在書上。

  只聽茅屋門呀的一聲推開,抬起頭來,淚眼糢糊之中,只見程英雙頰暈紅,走近榻邊,額邊都是汗珠。她從懷中取出一塊錦帕,悄聲說道:「楊兄,我在門外佈的土陣,也只聊備一格而已,殊難擋住那十惡不赦的魔頭。」說著將錦帕遞給了他,又道:「若是給她衝進屋來,你拿這塊帕子給她。」楊過一看,見那錦帕也只半邊,質地花紋,與陸無雙所交的一般無異,心下大是詫異,一抬頭,目光與她相接,燈下但見她淚眼盈盈、又羞又喜,正等相詢,程英斗然間面紅過耳,低聲道:「千萬別給我表妹知道。」說罷翩然而出。

  楊過從懷中取出陸無雙給他的半邊錦帕,拼在一起,兩個半塊剛好合成一塊,但見那帕子年月悠久,白緞子已變淡黃,但那朵紅花卻仍是嬌艷欲滴。他望著這塊破帕,知道中間定有深意,何以她二人各自給我半塊?何以要我交給李莫愁?何以她二人又不欲對方知曉?而贈帕之際,何以二人均是滿臉嬌羞?他因一顆心牢牢繫在小龍女身上,對程英與陸無雙都只當作好友看待,萬難想到二女對他其實鍾情已深,明知這錦帕可使李莫愁懷念舊情、饒得一命,卻都拿來贈給了他。

  他坐在床上,呆呆出神,忽聽得遠處雞聲又起,接著幽幽咽咽,程英竟自吹起簫來,想是她佈陣已完,一舒積鬱,吹的是一曲「流波」,但聽她簫聲雖然柔細,卻無悲愴之意,隱隱竟有心情舒暢,無所掛懷的模樣。楊過聽了一會,拿起瑤琴,依韻相和,那七弦琴琴聲和平中正,與簫聲溫雅委婉一合,更是動聽。

  陸無雙坐在土堆之後,聽著表姊與楊過琴簫相和,東方漸現黎明,心想:「師父轉瞬即至,我的性命是挨不過這個時辰了。但盼師父見著錦帕,饒了表姊和他的性命,他二人……」陸無雙的性格本來刁鑽刻薄,與表姊相處,程英從小就處處讓她三分。但此刻臨危,她竟一心一意盼望楊過平安無恙,心中對他情深一片,暗暗許願只要能逃得此難,就算他與表姊結成鴛侶,自己也是死而無憾。

  正自出神,猛抬頭,突見土堆外站著一個身穿白衣的道姑,右手拂塵平舉,衣襟飄風,正是她師父李莫愁到了。

  陸無雙低呼一聲,拔劍站起。此時楊過的瑤琴正彈到迴腸蕩氣的吃緊當口,程英凝神吹簫,全心浸在音樂之中,陸無雙雖然低呼,她竟聽而不聞,但說也奇怪,李莫愁竟站著一動不動,只是側耳傾聽。

  原來她聽到琴簫相和,想起了少年時與愛侶陸展元共奏樂曲情景,雖然一個吹笛,一個吹笙,但這曲「流波」,卻是當年常相吹奏的。數十年已過去,想思難忘,恩怨不斷,她悄立門外聽著琴簫酬答,曲盡綢繆,當真是悲從中來,不可斷絕,突然之間,她縱聲大哭起來。

  這一下斗放悲聲,更是大出陸無雙意料之外,她平素只見師父嚴峻凶殺,那裏有半點軟心?怎麼明明是要來報仇殺人,竟在門外痛哭起來?但聽她哭得愁盡慘極,迴腸百轉,不禁自感酸楚。

  她這麼一哭,楊過和程英也自驚覺,瑤琴和玉簫之聲都震了一震,節拍竟然散亂。李莫愁心念一動,突然間縱聲而歌,聲音極是淒婉,歌道:「問世間,情是何物,直教生死相許?天南地北雙飛客,老翅幾回寒暑?歡樂趣,離別苦,就中更有痴兒女。君應有語,渺萬白層雲千山蒼雪,隻影向誰去?」

  那琴簫聲中本來充滿愉樂之情,李莫愁此一歌,不但詞意悲切,聲調更是哀怨,而且節拍與那「流波」之曲全然不同,只唱得幾句,程英的簫聲已險些跟著她的節拍而吹。楊過一驚,急忙加強琴聲,將程英帶了轉來。李莫愁的歌聲漸唱漸細,卻是越細越高。楊過心神微亂,竟順著那「歡樂趣」三個字彈出,待她轉到「離別苦」三字時,已不自禁的給她帶去。程英功力本淺,更加跟隨而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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