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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三


  其實傻姑的叉法來來去去只有三招,若是時間一久,李莫愁看明白了她出手的路子,就能設法取勝,常言道程咬金三斧頭,傻姑卻也只有三火叉,而此次單憑一招叉法,竟將一個絕頂厲害的敵人嚇走,黃藥師也真足自豪了。

  李莫愁轉過身來,正要從牆壁缺口中躍出,卻見破口旁已坐著一人,青袍長鬚,正是當年從她手中相救程英的桃花島主黃藥師。他憑几而坐,矮几上放著楊過的那瑤琴。李莫愁是何等精幹之人,對戰時眼觀六路,耳聽八方,但黃藥師進屋、取琴、坐地,她竟絲毫沒有察覺,若是他在背後欲施暗算,取她性命豈非易如反掌。

  李莫愁與傻姑對招之時,生怕程英等加入戰團,是以口中悲歌並未止歇,要教他三人心神難以寧定,此時斗見黃藥師悄坐撫琴,心頭一震,歌聲登時停了。黃藥師在琴上彈了一聲,縱聲唱道:「問世間,情是何物,直教生死相許?」居然唱的就是李莫愁那一曲。他琴上的弦線只剩下「羽弦」一根,但黃藥師是武學的大宗匠,竟在這一根弦上彈出宮商角徵羽各種音律出來,而琴中悲切之處,比之她的歌聲更遠過之。

  這一曲李莫愁是唱熟了的,黃藥師一加變調,她心靈中所起的感應,比之楊過諸人自是更勝十倍。黃藥師早知她作惡多端,今日要借此機緣將她除去。他從前以一枝玉簫,與歐陽鋒的鐵箏、洪七公的嘯聲相抗,打成平手,這時隔了這許多年,力氣或因年老而衰減,內功卻是越練越深,李莫愁如何抵禁得住?但感心旌搖動,莫可抑制。黃藥師琴歌相和,亦非一味悲戚,忽而歡樂,忽而憤怒,忽而高亢激昂,忽而低沉委宛,情緒瞬息數變,引得她一時喜,一時悲,有如瘋癲。

  眼見這一曲唱完,李莫愁非發狂不可,那傻姑一轉頭,突然見到楊過,燭光之下,看來與他父親楊康的相貌一模一樣。傻姑一生最怕妖鬼,楊康在嘉興王鐵槍廟中中毒而死的情景,使她永不能忘,這時一見楊過呆呆坐著,只道楊康的鬼魂作祟,一跳而起,指著他道:「楊……楊兄弟,你……你別害我……你……你不是我害死的……你去……找旁人吧。」

  黃藥師在琴上正彈得如怨如慕,突然給她這麼一擾亂,錚的一聲,最後一根琴弦也斷,傻姑躲在師父身後,大叫:「鬼…鬼…,師父,是楊家兄弟的鬼。」李莫愁乘著這個空隙,一拂塵將燭火打熄,從破壁中鑽了出去。黃藥師既不能用琴音殺她,自顧身份,自然不能出去追擊。黑暗中傻姑更是害怕,叫得更加響亮:「是惡鬼,師父,打鬼,打鬼!」

  程英晃火摺點亮蠟燭,拜倒在地,向師父見禮,將楊過與陸無雙二人的來歷簡略說了。黃藥師喝住傻姑,向楊過笑道:「她識得你父親,你果然與你父甚是相像。」楊過在床上彎腰磕頭,說道:「恕弟子身上有傷,不能叩拜。」黃藥師顏色甚和,道:「你捨命救我女兒,真是好孩子。」原來他已與黃蓉見過面,知曉了經過情由,聽說程英將他救去,於是帶同傻姑,前來尋找。黃藥師取出療傷靈藥,給他服了,又運內功給他推拿按摩。楊過但覺他雙手到處,有如火炙,不自禁的從體中生出抗力。

  黃藥師斗覺他皮肉一震,暗中感到他經脈運轉,內功實有異常造詣,於是手上加勁,過了一頓飯時分,楊過但覺四肢百駭無不舒暢,昏昏沉沉的竟睡著了。

  次日醒時,睜眼見黃藥師坐在床頭,忙坐起行禮。黃藥師道:「你可知江湖上叫我什麼名號?」楊過道:「你是桃花島主?」黃藥師道:「還有呢?」楊過初想「東邪」二字不便出口,但轉念一想,既然有個「邪」字,他的脾氣和常人一定不大相同,於是大著膽子道:「你是東邪。」黃藥師哈哈大笑,說道:「不錯。我也曾聽到很多人說起你,說你武功不壞,心腸也熱,行事卻也邪得可以。聽說你想與你師父為妻,是不是?」楊過道:「正是。老前輩,人人都不許我,但我寧可死了,也要娶她。」黃藥師聽他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,怔怔的望了他一陣,突然抬起頭來,仰天大笑,只震得屋頂的茅草簌簌亂動。楊過怒道:「這有什麼可笑?我道你號稱東邪,定有高見,豈知也與世俗之人一般迂腐。」

  黃藥師大聲道:「好,好,好!」說了個「好」字,轉身出屋。楊過怔怔的坐著,心想:「我這一番話,可把這位老前輩給得罪了。卻不想他何以臉露喜色?」

  原來黃藥師一生縱橫天下,對當時禮教世俗之見,最是憎恨,行事說話,無不離經叛道,因此上得了一個「邪」字的名號。他落落寡合,生平實無知己,雖以女兒女婿之親,也非真正知心。郭靖端凝厚重,尤非他意下所喜。不料到得晚年,居然遇到楊過,江湖上早就傳說他反出全真教,毆師叛門種種行逕,此刻與他一席話說過,更是大合心意。

  這天傍晚,黃藥師又到他室中,說道:「楊過,你不如再反出古墓派師門,轉拜我為師吧。」楊過一怔道:「為什麼?」黃藥師笑道:「你先不認小龍女為師,再討她為妻,豈非名正言順?」楊過心想:「這法兒倒好,可是師徒不許結為夫妻,卻是誰定下的規矩?」於是昂然道:「我偏要又叫討她做師父,又她做妻子。」黃藥師鼓掌笑道:「好的,你這麼想,可又比我想法高出一籌。」於是伸手替也按摩療傷,嘆道:「我本想要你傳我衣缽,要教世人得知,黃老邪之後又有一個楊小邪。你不肯做我弟子,那是沒法兒的了。」

  此時楊過已瞧明白他的脾性,越是與眾不同的言行,越是合他心意,隨即說道:「也非定須師徒,方能傳授衣缽。你若不嫌我年紀幼小、武藝淺薄,咱倆大可結個忘年之交啊。」黃藥師怒道:「你這小小娃兒,膽子倒不小,我又不是老頑童周伯通,怎能跟你沒上沒下?」楊過道:「老頑童周伯通是誰啊?」黃藥師當下將周伯通為人簡略說了一些,又說到與郭靖如何結為金蘭兄弟。

  二人談談說說,大是情投意合,常言道:「酒逢知己千杯少,話不投機半句多。」楊過伶牙利齒,言辭便給,兼之生性和黃藥師極為相近。每說一句話,黃藥師都大嘆深得我心,當真是一見如故,相遇恨晚,他口上雖然不認,心中卻已將他當作忘年之交。當晚他命程英在楊過室中加設一榻,二人聯床共語。

  數日過後,楊過傷勢痊可,他與黃藥師二人的交情,也是如膠如漆難捨難分。黃藥師本要帶了傻姑南下,此時卻一句不提動身之事。程英與陸無雙見他一老一少,白日前樽共飲,晚間剪燈夜話高談闊論,滔滔不絕,心中都是暗暗好笑。只覺老的太過沒有輩份尊嚴,少的卻又太過肆無忌憚。說到見識學問,楊過還沒黃藥師的一點兒零頭,只是黃藥師不論說到什麼,他總是打從心竅兒出來的贊成,偶爾加上片言隻字,卻又無不恰到好處,不由得黃藥師不引他為生平第一知己了。

  這些時日之中,黃藥師自將生平絕學,傾囊以授,二人雖無師徒名分,但他比之得授徒弟,更加盡心。楊過除了陪他說話練武之外,心中總是想著傻姑錯認自己那晚所說的話,當時她說:「你不是我害死的,你去找別人吧!」由此可見,她必知自己父親為何被人害死,害死他的人是誰,旁人隱瞞不說,這傻姑瘋瘋癲癲,或可從她口中探明真相的。

  這日午後,楊過道:「傻姑,你來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傻姑見他太像楊康,總是害怕,搖頭道:「我不跟你玩。」楊過道:「我會變戲法,你瞧不瞧?」傻姑搖頭道:「你騙人,我才不上當呢。」楊過心生一計,突然頭上腳下,倒了過來,以歐陽鋒所授的功夫,用頭行路,一躍一躍的向行。傻姑大喜,拍掌歡呼,隨後跟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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