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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〇


  過了半晌,只聽室外簫聲幽咽,一片樂聲從窗中送了進來。楊過曾見她用玉簫與李莫愁動手,武功極是不弱,不意她吹的簫卻也這麼好聽。他在古墓之中,閒時常聽小龍女撫琴,曾跟她學過多時,算得頗解音律,這時側耳細聽,辨出她吹的是「無射商」的調子,卻是一曲「淇奧」,但她吹的總是頭上五句:「瞻彼淇奧,綠竹猗猗,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」或高或低、忽徐忽疾,總是這五句的變化卻不再吹下去。原來這五句也出自「詩經」,乃是讚美一個男子,說這位文雅的君子,好像經過了切磋的象牙那麼圓潤,好像經過了琢磨的美玉那麼潔瑩。

  楊過聽了半晌,不禁技癢,見床腳邊几上放著一張七絃琴,於是緩緩坐起,取了過來,調了幾聲,和著這簫聲彈了起來。那「詩經」中本來還有幾句,說像這樣嚴正威武,光明磊落的君子,畢竟令人難忘。他正要依韻彈將下去,突然簫聲斷絕。

  楊過一怔,隱隱約約明白了她的心意:「她初時吹簫,乃是自舒其意,被我琴聲一和,她知道自己心情已被我看破了。這簫聲固然是露了心中情意,可是曲未終而簫聲絕,豈不是更著痕跡麼?」

  次日清晨,那少女送早飯進來,只見楊過臉上戴了人皮面具,不禁一呆,笑道:「你怎麼也戴這東西了?」楊過道:「這是你送給我的啊,你不肯顯露本來面目,我也就戴個面具。」那少女這才明白,原來他是要激自己除下面具,但想面具一去,自己心中所思,不免在臉上顯現出來,那就要多惹煩惱了,於是淡淡的道:「那也很好。」

  她說了這句話後,放下早飯,轉身出去,這天一直就沒再跟他說話。楊過惴惴不安,生怕得罪了她,想要說幾句話陪罪,她在室中卻始終沒再停留。到得晚間,那少女收拾了碗筷,正要出去,楊過道:「姊姊,你的簫吹得真好,再吹一曲,好不好。」那少女微一沉吟,道:「好的。」出室去取了玉簫,坐在楊過床前,幽幽吹了起來,這次吹的卻是一曲「迎仙客」,平和溫雅,乃是賓主酬答之樂。楊過心想:「原來你在簫聲之中也戴了面具,不肯透露心聲。」

  她一曲尚未吹畢,月光緩緩上升,照到牆上,那少女突然放下玉簫,「啊」的一聲叫,站了起來,聲音中顯得十分驚慌。楊過見她一直嫻雅自若,突然間舉止有異,也是吃了一驚,順著她目光看去,只見牆上清清楚楚的印著三個血手印。這三個手印離地甚高,必得躍起方能印上。在月光之下,更加顯得詭異可怖。

  楊過不明三個血手印的用意,問道:「姊姊,那是誰的玩的花樣?」那少女道:「你不知道麼?赤練仙子。」楊過驚道:「李莫愁?什麼時候留的?」那少女道:「定是昨晚你睡熟之後。咱們這裏正是三個人。」楊過尚未明白,順了一句:「三個人?」那少女道:「是啊。她留三個手印,就是預行示警,要殺這屋中的三個人。」楊過道:「除了你我,第三人是誰?」只聽門外一人接口道:「是我。」

  那茅屋木門呀的一聲推開,進來一個身穿淡黃衫子的少女,身材苗條,瓜子臉兒,正是關陝道上楊過數次救她性命的陸無雙。她笑嘻嘻的道:「傻蛋,這次輪到你受傷了。」楊過道:「媳婦……」他本想叫她「媳婦兒」,但只說出兩個字,想起身旁溫雅端莊的青衫少女,登時不敢再開玩笑。陸無雙道:「表姊,我接到你的信,立時趕來了。傻蛋,誰打傷你啦?」楊過還未回答,那青衫少女一指牆上的手印,陸無雙「啊」的一聲,臉色大變,猶似見到鬼魅,幼時湖州府菱湖鎮上李莫愁留下手印,殺她全家雞犬不留的情景,立時湧上心來。她淚珠的眼眶,滾來滾去,忽然伸出雙手,將楊過和那青衫少女臉上的人皮面具同時拉脫,說道:「咱們趕緊想法兒對付這惡魔,你們兩個還戴這勞什子幹麼?」

  面具一去,楊過眼前登時光亮,但見那少女肉色晶瑩,膚光如雪,鵝蛋臉兒上有一個小小酒窩,微現靦腆,雖不及小龍女那麼清麗絕俗,卻也是一位極美的姑娘。

  原來她正是陸無雙的表姊程英,當日被李莫愁所擒,險遭毒手,適逢桃花島島主黃藥師路過,救了她的性命。黃藥師自女兒嫁後,雲遊天下,四海為家,他雖胸懷磊落,但老年人孤身一人,不免寂寞,這時見程英稚弱無依,不由得起了憐惜之心,治愈她傷毒之後,程英服侍得他體貼入微,遠勝當年嬌憨頑皮、跳盪自恣的女兒黃蓉,黃藥師由憐生愛,正式收她為徒。程英的聰明機智,雖然大不及黃蓉,但她心細似髮,從小處鑽研,卻也學到了黃藥師不少的看家本領。

  這一年她武功初成,稟明師父,北上找尋表妹,終於在關陝道上,與楊過及陸無雙相遇,途中示警,夜半救人,那都是她的手筆了。酒樓上一戰,楊過突然不別而行,程英就帶同陸無雙到這荒山中來結廬療傷。日前陸無雙骨傷痊愈,和一位女友外出遊玩,久久不歸,程英記掛起來,出去找她,卻遇上黃蓉大擺亂石陣與金輪法王相鬥。這種奇門陣法,她也曾隨黃藥師學過,雖所知不多,但學得極是細到,機緣巧合,將楊過救了回來。

  三人聚在一起,談起李莫愁之事,這才知三人幼時曾在湖州相會,李莫愁一隻眼睛,就是被楊過的小紅鳥啄瞎。當時李莫愁被黃藥師制住,曾被程英打過四個耳光,最近陸無雙盜了她的「五毒奇書」她更是欲得之而甘心。說將起來,三個少年和那赤練仙子都是結下了深仇,她此次突然到來,暗中不傷楊過,卻留下三個手印,顯是有恃無恐,不怕三人逃走。楊過身上有傷,動彈不得,憑程英和陸無雙二人,實是難以抵敵,三人說了一陣,均感束手無策。

  程英道:「我記得那年這魔頭到表妹家來,是天明時來臨,如她今日也是寅末卯初來此,眼下還有三個時辰,楊兄的坐騎腳力甚好,咱們立時逃走,那魔頭也未必就追得上。」陸無雙道:「傻蛋,你身上有傷,能騎馬麼?」楊過嘆道:「不能騎也得硬挺,總好過落在這魔頭手中。」陸無雙道:「表姊,你陪這傻蛋向西逃,我故佈疑陣,引她往東追。」程英臉上微微一紅,道:「不,你陪楊兄。三人中我和她仇怨最輕,縱然給她擒住,也未必傷害於我,你若落入她手,那可有得受的了。」陸無雙道:「她衝著我而來,若發現我和傻蛋在一起,豈非枉自累了他?」表姊妹倆你一言,我一語,互推對方陪伴楊過逃走。

  楊過聽了一會,甚是感動,心想這兩位年少姑娘,居然都是義氣干雲,危急之際,甘心冒險來救自己性命,縱然我給那魔頭拿住害死,這一生一世也不算白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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