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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九


  那少女扶著楊過走出林外,那匹瘦馬甚有靈性,認得主人,奔近身來。那少女將楊過托上馬背,顧住處女身份,不肯與他同乘,牽住馬韁在地下步行。

  楊過一陣清醒,一陣迷糊,有時覺得身邊的女子是小龍女,大喜而呼,有時卻又發覺不是,全身如入冰窖。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只覺口腔中一陣清馨,透入胸間傷處,說不出的舒服受用,緩緩睜開眼來,不由得大吃一驚,原來自己已睡在一張榻上,身上蓋了薄被,要待翻身坐起,突感胸骨劇痛,竟是動彈不得。只見窗邊一個青衫少女左手按紙,右手提筆,正自臨池習書。她背面向榻,瞧不見她的面貌,但見她背面苗條,細腰一搦,甚是嬌美。他所處之地乃是一間茅草的斗室,但陳設卻甚是精雅。東壁掛著一幅簪花仕圖,還有幾條屏條山水,西壁卻是一幅法書。楊過驚詫之中,也不及細細欣賞,但見爐升青煙,几列靈石,不知是那一位高人雅士的書房。

  他只記得在樹林石陣中與金輪法王惡鬥受傷,何以到了此處,心頭卻是茫然一片。他用心思索,隱約記得自己伏在馬背,有人牽馬護行,而那人卻是一個女子。眼前這少女正自專心致志的寫字,他橫臥塌上,不知她寫些什麼,但見她右臂輕輕擺動,姿式極是飄逸。室中寂靜無聲,較之石陣惡鬥,竟似到了另一個世界。楊過雖然醒了,卻不敢出聲打擾那個少女,只是安安穩穩的躺著,正是夢後樓台高鎖,酒醒簾幕低垂,卻不知人間何世了。

  突然間楊過心念一動,眼前這青衫少女,正是長安道上一再示警,後來與自己聯手相救陸無雙的那人,自忖與她無親無故,怎麼她對自己是這麼好法?不由得衝口而出,說道:「姊姊,原來又是你救了我性命。」那少女停筆不書,卻又不回身來,柔聲說道:「也說不上救你性命,我恰好路過,見那西藏和尚甚是橫蠻,你又受了傷……」說罷微微低頭,楊過道:「姊姊,我……我……」中心感激,一時喉頭哽咽,竟然說不出聲來。那少女道:「你良心好,不顧自己性命去救別人,我機緣湊合,伸手助你一臂,卻又算得什麼。」楊過道:「郭伯母於我有養育之恩,她有危難,我自當出力,但我和姊姊……」那少女道:「我不是說你郭伯母,是說陸無雙陸家妹子。」

  陸無雙這名字,楊過已有許久沒曾想起,聽她提及,忙問:「陸姑娘平安無恙吧?她傷全好了?」那少女道:「多謝你掛懷,她傷口已然平復,你倒沒忘了她。」楊過聽她語氣之中,與陸無雙極是親密,問道:「不知姊姊與陸姑娘是怎生稱呼?」那少女不答,微微一笑,說道:「你不用姊姊長姊姊短的叫我,我年紀沒你大。」她頓了一頓,笑道:「也不知叫了人家幾聲『姑姑』呢,這時改口,只怕也已遲了。」

  楊過臉上一紅,料想自己受傷昏迷之際,定是將她錯認作了小龍女,不住叫她「姑姑」,說不定還有什麼親暱之言,越禮之行,越想越是不安,期期艾艾的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不見怪吧?」那少女笑道:「我自是不會見怪,你安心在這兒養傷吧。等你傷勢好了,馬上去尋你姑姑。」這幾句話說得溫柔體貼,與楊過所識別的女子全不相同,聽著只感舒服受用,但覺有她伴在身邊,一切全是寧靜平和。她不是陸無雙那麼刁鑽活潑,也不是郭芙那麼嬌美自恣。耶律燕是豪爽不羈,完顏萍是楚楚可憐,至於小龍女的性格更是別具一格,初時冷若冰霜,無牽無掛,到後來卻又是情之所鍾、生死以之,乃是趨於極端的性兒。只有這位青衫少女卻是斯文溫雅,殷勤周至。她言語中處處為楊過著想,知他心中記掛著「姑姑」,就勸他好好養傷,痊後立即前去尋找。

  她說了幾句話,又捉筆寫字。楊過道:「姊姊,你貴姓。」那少女道:「你問這個問那個幹麼?快給我安安靜靜的躺著,別胡思亂想。」楊過道:「好吧,其實我也明知是白問,你連臉兒也不讓我瞧見,姓名更是不肯跟我說的了。」那少女嘆道:「我相貌很醜,你又不是沒見過。」楊過叫道:「不,不!那是你戴了人皮面具。」那少女說道:「若是我像你姑姑一般好看,我幹麼又要戴面具?」楊過聽她稱讚小龍女美貌,極是歡喜,問道:「你怎知我姑姑美麗?你見過她麼?」

  那少女道:「我沒見過。但你這麼魂牽夢縈的念著她,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兒了。」楊過嘆道:「若是你見過她,你一定更加稱讚她美麗了。」

  這句話若是給郭芙或陸無雙聽了,定要譏刺他幾句,那少女卻道:「這是一定無疑的了。」說著又伏案寫字。楊過望著帳頂出了一會神,忍不住又轉頭望她苗條的背影,問道:「姊姊,你在寫些什麼?這等要緊。」那少女道:「我在學寫字。」楊過道:「你臨什麼碑帖?」那少女道:「我的字寫得難看極啦,那說得上摹碑臨帖?」楊過道:「你太謙啦,我猜定是好的。」那少女笑道:「咦,這可奇啦,你怎麼又猜得出?」楊過道:「似你這等俊雅的人品,書法也定然出塵絕俗。姊姊,你寫的字給我瞧瞧,好不好?」

  那少女又是輕輕一笑,道:「我的字是見不得人的,等你養好了傷,要請你教呢。」楊過暗叫:「慚愧。」不禁感激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讀書寫字,若沒那些日子的用功,別說分辨書法美惡,只怕旁人寫什麼字也不識得。

  他出了一會神,覺得胸口隱隱疼痛,當下潛運內功,氣轉百穴,漸漸的舒暢安適,竟自沉沉睡去。待得醒來,天已昏黑,那少女在一張矮几上放了飯菜,端到他床上,服侍他用飯。那菜肴也只平常的青菜豆腐、雞蛋小魚,但烹飪得極是鮮美可口。楊過一口氣吃了三大碗飯,連聲讚美。那少女臉上雖然戴上面具,瞧不出喜怒之色,但眼光中卻露出歡喜的光芒。

  次日楊過的傷勢又好了些,那少女搬了一張椅子,坐在床頭,給他縫補衣服,將他一件破破爛爛的長衫,全都補好了。她提起那件長衫一看,說道:「似你這等俊雅之人,怎麼故意穿得這樣襤褸?」說著走出室去,捧了一疋青布進來,依著楊過原來長衫的樣子,裁剪起來。聽那少女的說話聲音、身材舉止,也不過十八九歲,但她對待楊過不但像是長姊視弟,直是母親一般慈愛溫柔。楊過喪母已久,時至今日,依稀又是當年孩童之時的光景,心中又是感激,又是詫異,忍不住問道:「姊姊,幹麼你待我這麼好,我實是當不起。」那少女道:「做一件衣衫,那有什麼好了?你捨命救人,那才教不易呢。」

  這一日上午就這麼靜靜過去,過午後那少女又坐在桌邊練字,楊過極想瞧瞧她到底寫些什麼,但求了幾次,那少女總是不肯。她寫了約摸一個時辰,寫一張,出一會神,隨手撕去,又寫一張,但是始終似乎寫得不合意,隨寫隨撕,最後嘆了一口氣,不再寫了,問道:「你想吃什麼東西,我給你做去。」楊過靈機一動,道:「就怕你太過費神了。」那少女道:「什麼啊?你說出來聽聽。」楊過道:「我真想吃粽子。」那少女怔了一怔道:「裹幾隻棕子,又有什麼費神了?我自己也想吃呢。你愛吃甜的還是鹹的?」楊過道:「什麼都好。有得吃就心滿意足了,那裏還能這樣挑剔?」

  當晚那少女果然裹了幾隻粽子給他作點心,甜的是豆沙白糖,鹹的是火腿鮮肉,端的是美味無比,楊過一面吃,一面喝采不迭。那少女嘆了一口氣道:「你真是聰明,終於猜出了我的身世。」楊過心下奇怪:「我沒猜啊!怎麼猜出了你的身世?」但口中卻說:「你怎知道?」那少女道:「我家鄉湖州的粽子天下馳名,你不說旁的偏偏要吃粽子。」楊過心念一動。想起數年前在湖州遇到郭靖夫婦,與李莫愁爭鬥,又遇歐陽鋒等一連串事跡,可是仍然想不起眼前這少女是誰。

  他要吃粽子,卻是另有用意,快吃完時乘那少女不覺,在手掌心暗藏一塊,待她收拾碗筷去,忙取過一條她做衣衫時留下的布線,一端黏了一塊粽子,擲了出去,黏住她撕破的碎紙,提回來一看,不由得呆了,原來紙上寫的是「既見君子,云胡不喜?」八個字。那是「詩經」中的兩句話,意思是再明白也沒有了!「我既見到了你,怎麼我還會不快活?」楊過將那紙片藏過,又將線頭擲出,再黏回一張,但見紙上寫的仍是這八個字,只是頭上那個「既」字,卻給撕去了一半。

  楊過心中怦怦亂跳,接連擲線收線,將那些碎紙黏回來十多張,但見紙上顛來倒去,寫的就只這八個字。他細想其中深意,不由得痴了。忽聽腳步聲響,那少女回進室來。

  楊過忙將那些碎紙在被窩中藏過,那少女將餘下的碎紙搓成一團,拿到室外點火燒化了。楊過心想:「她寫的『既見君子』,這君子難道說的是我麼?我和她話都沒有說過幾句,她瞧見我有什麼可歡喜的呢?若說不是我,這裏又沒旁人。」正自痴想,那少女回進室來,在窗邊悄立片刻,吹滅了蠟燭。月光淡淡,從窗中照射進來,鋪在地下。楊過叫道:「姊姊。」那少女卻不答應,慢慢走了出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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