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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一


  除了郝大通、尹志平、趙志敬等三人外,大廳上千餘人均不知小龍女是何來歷,只是見她美得出奇,人人心中都生特異之感,尹志平臉色慘白,身子發顫,趙志敬斜眼瞧他,微微冷笑。郭靖、黃蓉也是頗為詫異。

  小龍女說道:「過兒,你果然在此,我找得你好苦。」楊過流下淚來,哽咽道:「你……你不再撇下我了吧?」小龍女搖頭道:「我可不知道。」楊過道:「你到那裏,我便跟著你到那裏。」大廳之上千人擁集,他二人卻是旁若無人,自行敘話。小龍女拉著楊過之手,心中也不知是嘉是悲。

  霍都見了小龍女的模樣,雖然心中一動,卻不知就是當年自己上終南山去向她求婚之人,見楊過衣衫襤褸,卻與她神情親熱,登生厭憎之心,說道:「咱們要比試功夫,你們讓點兒地位出來吧。」楊過也沒心思跟他答話,牽著小龍女的手,去到旁邊坐下,共敘別來之情。

  霍都轉過頭來,向朱子柳道:「你既不用兵刃,咱們拳腳上分勝敗也好。」朱子柳道:「非也。我中華乃禮儀文教之邦,不同蒙古蠻夷,君子論文,以筆會友,敝人有筆無刀,何須兵刃?」霍都道:「既然如此,看招!」摺扇揮開,一扇向他扇去。朱子柳斜身側步,搖頭擺腦,左掌在身前一掠,右手毛筆逕向霍都臉上畫來。霍都見他身法輕盈,招數奇特,當下不敢搶攻,要先瞧明他武功家數,再定對策。朱子柳笑道:「敝人筆桿兒橫掃千軍,殿下可要小心了。」說著筆鋒向前疾點。

  霍都王子雖是在藏邊學的武藝,但金輪法王淵若湖海,中原各家各派的武功無一不通。霍都學武時即已決意赴中原樹立威名,因此金輪法王曾將內地各位名家的得意招數一一與他拆解。豈知朱子柳用的兵器既已奇異,而出招更是匪夷所思,只見他筆鋒在空中橫書斜鉤,似乎寫字一般,然筆鋒所指,卻處處是人身大穴。

  原來朱子柳是天南第一書法名家,雖然學武,卻未棄文,後來武學愈練愈精,竟自觸類旁通,將一陽指與書法融為一爐,這一路功夫乃是他私下所創,旁人武功再強,若是肚中沒有文學根底,實難抵擋他這一路文中有武,武中有文,文武俱達極高境界的功夫,差幸霍都王子風流自命,自幼曾跟漢儒讀過經書、學過詩詞,尚能招架抵擋。只見他書法之中有點穴,點穴之中有書法,當真是銀鉤鐵劃,勁峭凌厲,而雄偉之中,自有一股清秀的書卷之氣。

  郭靖不懂文學,看得暗暗稱奇。黃蓉卻受乃父家傳,文武雙全,見了朱子柳這一路奇妙武功,極為佩服。郭芙走到母親身邊,問道:「媽,他拿筆劃來劃去,那是什麼玩意?」黃蓉全神觀鬥,隨口答道:「房玄齡碑。」郭芙愕然不解,又問:「什麼房玄齡碑?」黃蓉看得舒暢,不再答她。原來「房玄齡碑」是唐朝大臣褚遂良所書的碑文,乃是楷書的精品,前人評褚書如「天女散花」,蓋書法剛健婀娜,顧盼生姿,筆筆凌空,極盡抑揚控縱之妙。朱子柳這一路「一陽書指」以筆代指,也是招招法度嚴謹,宛如楷書般的一筆不苟,霍都雖不懂一陽指的精奧,總算識得「房玄齡碑」中的每一個字,預計得到他那一橫之後會跟著寫那一直,倒也守得井井有條,絲毫不見敗象。

  朱子柳見他武功高強,喝一聲采,叫道:「小心!草書來了。」突然間將頭頂帽子除下,往地上一擲,長袖飛舞,狂奔疾走,出招全然不依章法。但見他如瘋如癲、如酒醉、如中邪,大筆淋漓,指走龍蛇。郭芙又問:「媽,他發痴了麼?」黃蓉道:「嗯,若再喝上三杯,筆勢更佳。」於是提起酒壺,斟了三杯酒,叫道:「朱大哥,且喝三杯助興。」左手執杯,右手中指在杯上一彈,那酒杯穩穩的平飛過去,那正是她桃花島家傳的絕技。朱子柳一筆捺出,將霍都逼開一步,抄起酒杯一口飲盡,黃蓉第二杯,第三杯接著彈去,霍都見二人在陣前勸酒飲酒,竟不把自己放在眼內,想揮扇將酒杯打落,但黃蓉彈杯之時正好湊著朱子柳的筆意,總是乘著空隙發去,叫霍都擊打不著。

  朱子柳連乾三杯,叫道:「多謝,好俊的彈指神通功夫!」黃蓉笑道:「好鋒銳的率意帖!」朱子柳一笑,心想:「我朱子柳一生自負聰明,總是遜了這小姑娘一籌。我苦研十餘年的一路絕技,她一眼就能看破了。」原來他這時所書的,正是唐代張旭的「率意帖」,張旭號稱「草聖」,乃是草書之聖,杜甫「飲中八仙歌」,詩云:「張旭三杯草聖傳,脫帽露頂王公前,揮毫落紙如雲煙。」黃蓉勸他三杯酒,一來切合他使這路功夫的身分,二來是使他酒意一增,筆法更具鋒芒。

  金輪法王瞇著眼睛觀戰,眼見霍都漸處下風,突然說道:「阿古斯金得兒,咪嘛哈斯登,七兒七兒七!」眾人不知他這幾句藏語說些什麼,霍都卻知師父提醒自己,不可一味堅守,須使「狂風迅雷功」與他搶攻,當下長嘯一聲,嘯聲中隱隱有風雷之聲,右扇左袖,鼓起一陣疾風,急向朱子柳撲來。

  他鼓起這股勁風力道甚強,旁觀眾人不由自主的漸漸向後退開,只聽他口中不住似霹靂般吆喝助威,原來這「狂風迅雷功」叱喝雷鳴,正是克敵制勝的一種厲害手段。朱子柳縱橫開闔,奮袂低昂,真個是高視闊步,目無全牛,和他鬥了一個旗鼓相當。兩人翻翻滾滾拆了百餘招,朱子柳一本「率意帖」將要寫完,突然筆意一變,出手遲緩,然用筆又瘦又硬,古意盎然。黃蓉低低說道:「古人道『瘦硬方通神』,這一路『褒斜道石刻』,真是千古未有之奇觀。」

  霍都仍用「狂風迅雷功」對敵,只是對方力道加強,他扇子相應加勁,呼喝也更是猛烈。武功較遜之人,竟在大廳中站立不住,一步步退到了天井之中。黃蓉見楊過與小龍女並肩坐在柱旁,離惡鬥的二人不過丈餘,自行喁喁細談,對二人之鬥固然絲毫不予在意,而霍都鼓動的勁風卻也半點損不到他們。但見小龍女衣帶在疾風中獵獵飄動,她卻行若無事,只是脈脈含情的望著楊過。黃蓉愈看愈奇,到後來竟是注視他二人多而看霍朱二人少了,心想:「這小女孩似乎身有絕頂武功,而過兒和她這般親密,卻不知她是那一位高人的門下?」

  其實小龍女此時已有二十餘歲,只因她自小在古墓中生長,不見陽光,皮膚特別嬌嫩,內功又高,看來倒似只有十七八歲一般。她在與楊過相遇之前,心無喜怒哀樂之情,須知七情六慾最能傷身,她活二十歲不過抵得常人活十年。若她真能遵師父之教,清心修練,不但百年之壽可期,而且到了百歲,身體容顏與五十歲之人一般無異。因此在黃蓉眼中看來,她倒似反較楊過為小,而舉止稚拙、天真純樸之處,甚至比郭芙更為顯然,無怪以為她是小女孩了。

  這時朱子柳用筆越來越是醜拙,但勁力卻也逐步加強,筆致有似蛛絲絡壁,勁而復虛,霍都暗暗心驚,漸感難以捉摸。金輪法王大聲喝道:「馬米八米,古斯黑斯。」這八個字不知是甚麼意思,卻震得人人耳中嗡嗡發響。朱子柳焦躁起來,心道:「他若再變招,這場架不知何時方能打完。」忽然間筆法又變,運筆不似寫字,卻如拿了斧斤在石頭上鑿打一般。這一節郭芙也瞧出來了,問道:「媽,朱伯伯在刻字麼?」黃蓉笑道:「我的女孩兒倒也不蠢,他這一路指法是石鼓文。那是春秋之際,用斧鑿刻在石鼓上的文字,你識識看,朱伯伯刻的是什麼字。」

  郭芙順著他筆意看去,但見他每一個字都是盤繞糾纏,倒像是一幅幅的小畫,一個字也識不得。黃蓉笑道:「這是最古的大篆,無怪你不識,我也認不全。」郭芙拍手笑道:「那蒙古蠢材自是認不出了,媽,你瞧他滿頭大汗,手忙腳亂的貧相。」霍都對這一路古篆果然只識得一兩個字。他不知朱子柳書寫何字,自然猜不到筆法的間架結構和字畫走路,登時難以招架。朱子柳一個字一個字篆將出來,文字果然古典,而作為書法之基的一陽指,也是加強發揮威力。霍都一扇揮出,收回稍遲,朱子柳將筆一抖,已在他扇上題了一個大篆。

  霍都一看,茫然道:「這是『網』字麼?」朱子柳笑道:「不是,這是『爾』字。」隨即伸筆又在扇上寫了一字。霍都道:「這多半是『月』字?」朱子柳搖頭說道:「錯了,那是『乃』字。」霍都心神沮喪,搖動扇子,要躲開他的扇鋒,不讓他在扇上題字,不料朱子柳左掌斗然強攻,霍都忙伸掌抵敵,卻給他乘虛而入,又在扇上題了兩字,霍都這一次卻識得了,叫道:「蠻夷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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