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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三十四回 一陽書指

  郭靖、黃蓉夫婦以及一燈大師門下的大理書生均關心徒兒安危,凝目觀鬥。原來武氏兄弟聽那霍都王子出言不遜,直斥自己是乳臭小兒,這話給心上人聽在耳中,這面子如何下得去?何況適才見師母奪他竹棒,手到拿來,心想他雖打敗魯有腳,看來是魯有腳功夫實在太過不濟,倒非此人了得;又想兄弟倆已得郭靖武功真傳,一人即或鬥他不過,二人合力,絕無敗理。也不管他要比三場比四場,當真是初生犢兒不畏虎,兄弟倆使個眼色,雙劍齊出。

  豈知江湖上能人極多,郭靖武功雖高,武氏兄弟在短短數年中又學到了多少?數招之間,二人的長劍早給霍都逼住了,半點施展不開。霍都有意欲在群雄之前逞能立威,眼見武修文一劍刺來,他左手食指往上一托,搭住了平面劍刃,扇子斜裏揮來,攔腰在劍刃一擊,錚的一聲,長劍斷為兩截。武氏兄弟大驚,武修文急忙躍開,武敦儒怕傷了兄弟,挺劍直刺他背心,要教敵人不能追擊。霍都早已料到此招,頭也不回,摺扇迴了過來,兩下裏湊合,正好搭在劍背,手指轉了兩轉。霍都是手指轉動,武敦儒若要順著他扇子而轉,肩骨非得脫骱不可,只得鬆手離劍,向後躍開,但見那長劍直飛上去,劍光在半空中映著燭火閃了幾閃,這才跌下。

  武氏兄弟又驚又怒,雖然赤手空拳,並不懼怕,武敦儒左掌橫胸,擺著降龍十八掌的招式,武修文卻是右手下垂,食指微屈,只要敵人攻來,就使一陽指對付。霍都見二人姿式凝重,倒也不敢輕視,心道:「贏到此處已夠了,莫要見好不收,自討沒趣。」須知降龍十八掌和一陽指都是武學中一等一的功夫,武氏兄弟的功力雖然甚淺,但擺出來的架子卻是分毫不錯,常人看了不覺甚麼,如霍都這等行家一看,就大感辣手。當下哈哈一笑,拱手笑道:「兩位請回吧,咱們只分勝敗,不拼生死。」語意中已客氣了許多。

  武氏兄弟臉上含羞,知道空手與他相鬥,只有敗得更慘,二人垂頭喪氣,退在一旁,卻不到郭芙身邊。郭芙急步過去,大聲道:「武家哥哥,三人齊上再跟他鬥過。」群雄一齊注目,郭芙擦的一聲拔出長劍,左手一揮,道:「咱們師兄妹三個一齊來。」郭靖喝道:「芙兒,不要胡鬧。」郭芙最怕父親,只得退了幾步,氣鼓鼓的望著霍都。霍都見她嬌艷美貌,笑吟吟的點了點頭。郭芙瞪了一眼,轉過頭不理。武氏兄弟性怕郭芙恥笑,此時見她全心袒護,足見有情,心中甚感安慰。

  霍都打開摺扇,搧了幾下,說道:「這一場比試,自然也是不算的了。郭大俠,敝方三人是家師、師兄與區區在下。我的武功是最差,就打這頭陣,貴方那一位下場指教?誰勝誰敗,那可不是玩耍了。」郭靖聽妻子說有必勝之道,知道她智計百端,雖不知她使何妙策,心中已是有恃無恐,大聲說道:「好,咱們就是三場見高下,不論那一方輸了,都得聽盟主號令,不得推諉。」霍都知道對方武功最強就是郭靖,但師父定能勝他,黃蓉雖施過奪棒怪招,但瞧她嬌怯模樣,當真動手,未必厲害,餘人更不足道,於是目光向眾人一掃,問道:「各位有無異議,便請早言。勝負既決,就須唯盟主之命是聽了。」

  群雄要待答應,但見他連敗魯有腳與武氏兄弟都是舉重若輕,行若有餘,不知身上尚有多少本事沒施展出來,大家倒也不敢接口,一齊望著靖蓉夫婦。黃蓉道:「足下比第一場,令師兄比第二場,尊師比第三場,那是確定不移的了。是也不是?」霍都道:「正是如此。」黃蓉向身旁眾人低聲說道:「咱們勝定啦。」

  郭靖道:「是什麼妙法?」黃蓉低聲道:「今以君之下駟,與彼上駟……」她說了這兩句,目視大理書生,那書生笑著接下去,低聲說道:「取君上駟,與彼中駟;取君中駟,與彼下駟。既馳三輩畢,而田忌一不勝而再勝,卒得王千金。」郭靖文理並不甚通,不知他們說些甚麼。黃蓉在他耳邊俏聲道:「靖哥哥,你精通兵法,怎麼忘了兵法老祖宗孫臏的妙策?」郭靖登時想起少年時讀「武穆遺書」之際,黃蓉曾跟他說過這個故事:齊國大將田忌與齊王賽馬,打賭千金,孫子教了田忌一個必勝之法,以下等馬與齊王的上等馬賽,以上等馬與齊王中等馬賽,以中等馬與齊王下等馬賽,結果二勝一負,贏了千金。現下黃蓉自是師此故智了。

  黃蓉道:「朱師兄,以你一陽指功夫,勝這蒙古王子是不難的。」原來那大理書生姓朱,名叫子柳,當年大魁天下!中過狀元,又做過大理國的宰相,自然是個飽學君子,才智過人。他初列一燈大師門牆之時,漁樵耕讀,他的武功居四大弟子之末,十年之後,已自升到第二位,此時的武功卻已遠在同輩師兄弟之上。蓋粗淺武功以力大為尚,武功越練越深,則悟性與智力越來越是重要。一燈大師對四大弟子一視同仁,所有武功都是傾囊相授,但練到後來,卻以朱子柳領會最多,尤其一陽指功夫學得出神入化,郭靖與黃蓉所學到的一陽指固然不能望其項背,連一燈其餘三大弟子,也遠遠不及。此時他的武功比之郭靖、馬鈺、丘處機尚有不及,但已勝過王處一、郝大通、丐幫簡長老等人了。

  郭靖素來心直口快,聽妻子如此說,當即接上道:「朱師兄可勝這蒙古王子,我也能勝那藏僧達爾巴,但郝師叔鬥那金輪法王,可就危險得緊,勝負固然無關大局,只怕敵人出手過於狠辣,難以抵擋。」郝大通是個俠義之士,知道這一場比武關係著國家氣運,與武林中平常的爭名奪利大大不同,若是給蒙古國師搶去了天下英雄盟主之位,漢人武士不但丟臉,而且難以結盟抗敵,共赴國難,當下慨然說道:「這個不須顧慮,只要利於國家,老道士縱然喪生於藏僧之手,那也算不了什麼。」黃蓉道:「咱們在三場中只要勝了兩場,這第三場就不用再比。」郭靖大喜,連聲稱是。

  朱子柳笑道:「在下身負重任,若是勝不了這蒙古王子,那可要給天下英雄唾罵一世了。」黃蓉道:「你不用過謙,就請出馬吧。」朱子柳走到廳中,向霍都拱了拱手,說道:「這第一場,由敝人來向殿下領教。敝人姓朱名子柳,雲南昆明人氏,乃一燈大師門下弟子,生平愛好吟詩作對,誦經讀易,這武功上就粗疏得很,要請殿下多多指教。」說著深深一揖,從衣袖中取出一枝筆來,在空中畫了幾個虛圈兒,完全是個迂儒模樣。

  霍都心想:「愈是這種人,愈是有高深武功,實是怠慢不得。」當下把手一拱,說道:「小王向前輩討教,請亮兵刃吧。」朱子柳道:「蒙古乃蠻夷之邦,未受聖人教化,殿下既然請教,敝人是自當指點指點。」霍都心下發怒:「你用言語辱我蒙古,須饒你不得。」摺扇一張,道:「這就是我的兵刃,你使刀還是使劍?」朱子柳提筆在空中寫了一個「筆」字,笑道:「敝人一生與筆桿兒為伍,會使甚麼兵刃?」霍都凝神看他那枝筆,但見竹管羊毫,筆鋒上沾著半寸墨,實無異處,與武林中用以點穴的純鋼判官筆大不相同。正欲相詢,突然眼前一亮,只見外面走進來一個白衣少女,她在廳口一站,眼光在各人臉上緩緩轉動,似乎在找尋甚麼人。

  堂上群雄本來一齊注目朱子柳與霍都二人,但那白衣少女一進來,眾人不由自主的都向她望去,但見這少女臉色蒼白,若有病容,雖然燭光如霞,照在她臉上仍無半點血色,更顯得她清雅絕俗,姿容秀麗無比。常人往往以「美若天仙」四字,形容一女子之美,但天仙究實其美如何,誰也不知,此時一見那少女,各人心頭卻不自禁都湧出「美若天仙」四字。因她週身好像罩著一層淡雲薄霧,似真似幻,如仙如鬼,總之與常人大大不同。楊過見到那少女,大喜若狂,胸口猶如猛地被人用鐵槌擊了一鎚,從屋角裏一躍而出,抱住了她,大叫:「姑姑,姑姑!」

  原來這少女正是小龍女。她自從與楊過別後,重又潛水回進古墓石室,孤零零的獨居。她在二十歲前在古墓中居住,當真是心如止水,不起半點漪瀾,但自與楊過相遇,經過一番波折,再要如舊時一般事事不縈於懷,卻是萬萬不能的了。每當在寒玉床上靜坐練功,就想起楊過曾在此床睡過,坐在桌邊吃飯,便會記起當時飲食曾有楊過相伴,練功不到片刻,每每心中煩燥,難以再練。如此過了一月,再也忍耐不住,決意去找楊過,但找到之後如何對他,自己實是一無所知。要知小龍女自幼獨居古墓,人情世故一竅不通,宛若深山野人一般,師父更教她摒除情慾,養成了無喜無怒的性兒,不料後來劇變驟生,可真是手足無措了。

  小龍女下得山來,但見事事新鮮,她那裏識得道路,見了路人,就問:「你見到楊過沒有?」肚子餓了,拿起人家的東西便吃,也不知該當給錢,一路之上鬧了不少笑話。但人家見她天真美貌,個個讓她三分,倒也無人與她為難。一日無意中在客店中聽到兩個大漢談論,說是天下英雄好漢,都到紫荊關陸家莊赴英雄宴,她想楊過說不定也在那兒,於是打聽路途,到得陸家莊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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