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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六


  那打狗棒法的招數固然奧妙,而訣竅心法,尤其神奇無比,否則小小一根青竹棒兒,怎能成為丐幫鎮寶之寶?以歐陽鋒如此厲害的武功,竟要苦苦思索,方能拆解得一招半式?黃蓉化了將近一個月功夫,將招數傳授了魯有腳,此時把口訣和變化心法讀了幾遍,叫他牢牢記住,說到融會貫通,神而明之,那是與各人的資質天才有大關連,不是言語中所能傳授得了的。

  郭芙與武氏兄弟不懂棒法,只聽得索然無味,什麼「封」字訣如何如何,「纏」字訣又怎樣怎樣,第十八變可以怎樣轉為第十九變,而第十九變又如何演為第二十變,他們幾次要想溜下樹去,卻又怕被黃蓉發覺,只盼她早些說完口訣,與魯有腳一齊走開。那知黃蓉預定今晚在英雄宴中將幫主之位傳給魯有腳,有心將棒法口訣一齊傳完,若是他日後不懂,寧可慢慢再教,總之是遵依歷代幫主所定的幫規,使魯有腳在接任幫主之時,已然學會打狗棒法。因之說了一個多時辰,還是沒有說完。偏生魯有腳天資不佳,兼之年紀已老,記憶力減退,一時之間那記得了這許多?黃蓉反來覆去說了一遍又一遍,他總是記得難以周全。

  黃蓉自十五歲與郭靖相識,對資質遲鈍之人相處已慣,因之魯有腳記心不好,她倒也並不生氣。苦在幫規所限,這口訣心法必須以口相傳,絕不能錄之於筆墨,否則寫將出來,讓他慢慢讀熟,倒可省卻不少心力了。這其間可就便宜了楊過,當日洪七公受傷之後,在華山絕頂與歐陽鋒比武,曾將這棒法每一招每一變都授了楊過,叫他演給歐陽鋒觀看,只是臨敵使用的口訣心法,卻一句不傳。他只道楊過縱然學會招數,不明心法,實無半點用處,並未犯了幫規,那知陰錯陽差,他竟在此處原原本本的盡數聽到。楊過的天資高出魯有腳百倍,只聽到第三遍,早已一字不漏的記住,魯有腳卻兀自顛三倒四的背誦。黃蓉二次懷孕之後,某日修習內功時偶一不慎,傷了胎氣,因是大感虛弱,這日教了半天,頗覺疲累,倚在石上休息,合眼養了一會神,叫道:「芙兒,儒兒、文兒、過兒,一起都給我滾下來吧!」郭芙等四人大吃一驚,都想:「怎麼她不動聲色,原來早知道了!」郭芙笑道:「媽,你真有本事,什麼都瞞不過你。」說著使一招「乳燕投林」,輕輕躍在她的面前。武氏兄弟跟著躍下,楊過卻慢慢爬下樹來。

  黃蓉「哼」了一聲道:「憑你這點功夫,也想偷看來著?若是連你們幾個小賊也知覺不了,到江湖上行走,只怕過不了半天就中了歹人埋伏。」郭芙訕訕的有些難以為情,但自恃母親素來縱容自己,也不怕她責罵,笑道:「媽,我拉了他們三個來,想要瞧瞧威震天下的打狗棒法,那知道魯長老使的一點也不好看。媽,你使給我瞧瞧。」黃蓉一笑,從魯有腳手中接過竹棒,道:「好,你小心著,我要絆小狗兒一交。」郭芙全神留心下盤,只待竹棒伸來,立即上躍,教她絆之不著。黃蓉竹棒一晃,郭芙急忙躍起,雙足離地半尺,剛好棒兒一絆,輕輕巧巧的倒了。

  郭芙跳起身來,大叫:「我不來,我不來。那是我自己不好。」黃蓉笑道:「好吧,你愛怎麼就怎麼著。」郭芙擺個馬步,穩穩站著,轉念一想,說道:「大武哥哥,小武哥哥,你兩個在我旁邊,也擺馬步。」武氏兄弟依言站穩,郭芙伸出手臂與二人手臂相勾,合三人之力,當真是穩如泰山,說道:「媽,不怕你啦。除非是爹爹的降龍十八掌,那才推得動咱們。」

  黃蓉微微一笑,一棒往三人臉上橫掃過去,勢挾勁風,甚是峻急。三人急忙仰後閃避,這麼一來,下盤紮的馬步自然鬆了。黃蓉竹棒迴帶,用個「轉」字訣,在三人腳下一掠,三個兒立足不穩,一齊撲地跌倒。總算三人武功了得,上身微一沾地,立即躍起。郭芙道:「媽,你這個仍是騙人的玩意兒,我不來。」黃蓉笑道:「適才我傳授魯長老那絆、劈、纏、戳、挑、引、封、轉八訣,那一訣是用蠻力的?你說我這是個騙人的玩意兒,那不錯,武功之中,十成中九成是騙人的玩意,只要能把高手騙倒,那就是勝了。只有你爹爹的降龍十八掌這一等武功,那才是真功夫的硬拼,用不著使巧勁詐著。可是要練到這一步,天下能有幾人能夠?」

  這一席話只把楊過聽得暗暗點頭,郭芙等三人雖然懂了,卻並未領悟言語中的妙旨,黃蓉又道:「這打狗棒法是武林中最特異的功夫,它卓然自成一家,與其餘任何各門各派的功夫均無牽涉。單學招數,若是不明口訣,那是一點無用,憑你絕頂聰明,只怕也難以自創一句口訣,以之與招數相配,但若知道口訣,非我親傳招數,也只記得什麼絆劈纏戳的八個字而已。若是我傳授別種武功,未得我的允准,以後可萬萬不能偷聽偷學,知道了麼?」郭芙連聲答應,笑道:「媽,你的功夫我何必偷學,難道你還有不肯傳給我的麼?」黃蓉心中愛極這個嬌女,用竹棒在她臀上輕輕一拍,笑道:「和兩位武家哥哥玩去。過兒,我有幾句話跟你說。魯長老,你慢慢去想吧,一時記不全,日後再教你。」魯有腳、郭芙等四人別了黃蓉,自回陸家莊去,只留下楊過站著。他心中怦怦而跳,生怕黃蓉知道他偷學打狗棒法,要施辣手取他性命。

  黃蓉見他神色驚疑不定,拉著他手,叫他坐在身邊,柔聲道:「過兒,你有很多事,我都不明白,若是問你,料你也不肯說。不過這個我也不怪你。我年幼之時,性兒也是極其怪僻,全虧得你郭伯伯處處容讓。」說到這裏,輕輕嘆了一口氣,嘴裏現出一絲微笑,想起了自己少年時淘氣之事,又道:「我不傳你武功,本意是為你好,那知反而累你吃了許多苦頭。過兒,你郭伯伯愛我惜我,這份恩情,我自然要盡力報答,他對你有一個極大的心願,望你將來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,我定當盡力助你學好,以成全他的心願。你也千萬別使他失望,好不好?」

  楊過從未聽黃蓉如此溫柔誠懇的對自己說話,只見她眼中充滿著憐愛之情,不由得大是感動。他是個情感極豐富極脆弱之人,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黃蓉撫著他的頭髮,輕輕說道:「過兒,我什麼也不用瞞你,我以前不歡喜你爹爹,不歡喜你媽,因此一直也不歡喜你。但從今以後,我一定好好待你,等我身體復了原,我把全身武功都傳給你。」楊過更是難過,越哭越響,抽抽噎噎的道:「郭伯母,很多事我瞞著你,我……我……都跟你說。」黃蓉撫著他頭髮道:「今日我很倦,過幾天再說不遲,你只要做個好孩子,我就歡喜啦。待會開丐幫大會,你也來瞧瞧吧。」楊過心想洪七公逝世這等大事,自須在大會中明言,一面擦眼淚,一面點頭。

  二人在大樹下這一席話,都是真情流露,將從前相互不滿之情,豁然消解,說到後來,楊過竟然破涕為笑,自與小龍女分別以來,首次胸中感到這般溫暖。

  黃蓉說了一會話,覺得腹中隱隱有些疼痛,慢慢站起,說道:「咱們回去吧。」攜著他的手,緩步而行。楊過覺得該把洪七公的死訊先行稟明,道:「郭伯母,我有一件很要緊的事跟你說。」黃蓉只感丹田中氣息越來越不順暢,皺著眉頭道:「明兒再說,我……我不舒服。」楊過見她臉色灰白,有些擔心,只覺她手掌有些陰涼,大著膽子暗自運氣,將一股熱力從手掌上傳了過去。當他與小龍女在終南山同練玉女心經之時,這種掌心傳功的功夫練得極是純熟。但他怕黃蓉的內功與他所學的力道有衝撞,初時微微傳了一點熱力過去,後來覺得通行無礙,這才增加內力。

  當郭靖在臨安城皇宮內被歐陽鋒用蛤蟆功擊傷,後來黃蓉在密室中窮七日七夜之力,手掌傳功,助他療傷。此時楊過手掌傳功,也是這個道理。黃蓉感到他傳來的掌力綿綿密密,與全真派內功全然不同,但柔和融合,實不在全真高手之下,不由得體內大為受用,片刻之間,她逆轉的氣息已歸順暢,雙頰現出暈紅,心中甚是驚異:「這孩子卻在那裏學到了這上乘內功?」向他微微一笑,意甚嘉許。

  正想出言相問,郭芙遠遠奔來,叫道:「媽,媽,你猜是誰來啦?」黃蓉笑道:「今兒天下英雄聚會,我怎知是誰來了?」突然心念一動,道:「啊,是武家哥哥的師叔師伯們,多年不見,快會會去。」郭芙道:「媽你真聰明,怎麼一猜就中?」黃蓉笑道:「這又有何難?武家哥兒倆寸步也不離開你,忽然不跟著你,定是他們親人到了。」楊過一向自恃聰明機變,但見黃蓉料事如神,遠在自己之上,不禁駭服。黃蓉又道:「芙兒,恭喜你又要多學一種上乘武功。」郭芙道:「什麼武功?」楊過衝口而出,道:「一陽指!」郭芙不去理他,隨口道:「你懂什麼?媽,是什麼武功?」黃蓉笑道:「楊大哥不已說了?」郭芙道:「啊,原來是媽跟你說的。」

  黃蓉和楊過都微笑不語,黃蓉心想:「過兒這孩子的聰明智慧,勝於武家兄弟十倍。芙兒是個草包,更加不必提起。他知一陽指是一燈大師的絕頂功夫,靖哥哥雖然學會,但非他本門嫡派,不會傳授旁人。武氏兄弟的師叔伯們到來,憐他兄弟孤苦,定會傳授,而他哥兒倆要討好芙兒,自是學到什麼就轉送給她什麼了。」兩人智力相埒,都是心照不宣,只有郭芙卻有些奇怪,媽媽幹麼要將此事先告訴了楊過。

  原來一燈大師座下有漁樵耕讀四大弟子,武氏兄弟的父親武三通,即是位列第三的農夫。他自與李莫愁一戰受傷,迄今影蹤不見,存亡未卜。此次來赴英雄宴的是漁人與書生二人,那書生與黃蓉一見就要鬥口,此番闋別已有十餘年,兩人相見,又是各逞機辯,那漁人果然找了間靜室,將一陽指的功夫傳於武氏兄弟。

  午後飯罷,丐幫之眾在陸家莊外的樹林中大舉聚會。這一次會中新舊幫主交替,乃是丐幫的隆重的慶典,東南西北各路高手弟子,盡皆與會,別派別幫也有許多好手被邀觀禮。十餘年來,魯有腳一直代替黃蓉處理幫務,公平正直,敢作敢為,丐幫中污衣、淨衣兩派,齊都心悅誠服,這次交替,乃是順理成章之事。黃蓉按著幫規宣布後,將歷代幫主相傳的打狗棒交給了魯有腳,眾弟子一齊向他唾吐,只吐得他滿頭滿臉、身前身後都是痰涎,於是新幫主接任之禮告成。

  楊過見那幫主交替的禮節甚是奇特,心中暗暗稱異,正要起身稟報洪七公逝世的訊息,忽見一個老年乞丐躍上大石,左手高托一個極大的朱紅葫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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