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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四


  楊過見她臉上雖然仍是笑吟吟的,但眉間微蹙,正自沉吟,他想自己當日扮了牧童,與洪凌波鬧了好一陣,別給她在語音舉止中瞧出破綻,事不宜遲,走為上策,舉手行了一禮,翻身上馬,就要縱馬奔馳,李莫愁輕飄飄的躍出,攔在他馬前,說道:「下來,我有話問你。」楊過道:「我知道你問我什麼?你要問我有沒見到一個跛足的美貌少女?可知她身上帶的那本書到了何處?」李莫愁心中一驚,淡淡的道:「是啊,你真聰明。那本書到了何處?」楊過道:「適才我和這位師弟在道旁休息,見那跛足少女和三個化子動手。一個化子中了那少女的銀弧飛刀,但又有兩個化子過來,那少女不敵,終於給他們擒住……」

  李莫愁素來鎮定自若,遇上天大的事也是不動聲色,但想到陸無雙既被丐幫所擒,那本「五毒祕傳」勢必也落入他們手中,不由得臉上微現焦急之色。楊過見自己謊言見效,更加張大其詞:「一個化子從那姑娘懷裏掏出一本什麼書來,那姑娘不肯給,卻給那化子打了老大一個耳括子。」陸無雙向他橫了一眼,心道:「好傻蛋,你胡說八道損我,瞧我收不收拾你?」楊過明知陸無雙心中駭怕,故意問她道:「師弟,你說這豈不教人生氣?那姑娘給幾個化子又摸手,又摸腳,吃了好大的虧啊,是不是?」陸無雙低垂了頭,只得「嗯」了一聲。

  說到此處,山角後馬蹄聲響,擁出一隊人馬,儀仗兵勇,傳呼甚盛,原來是一隊蒙古官兵。其時金國已滅,淮河以北盡屬蒙古。李莫愁自不將這些官兵放在眼裏,但她急欲查知陸無雙的行蹤,不想多惹事端,於是避在道旁,只見鐵蹄揚塵,百餘名兵將擁著一個蒙古官員疾馳而過。那官員穿的是文官服色,騎術甚精,臉容雖瞧不清楚,縱馬大跑時的神態卻極為驃悍。李莫愁待馬隊過後,舉拂麈拂去身上給奔馬揚起的灰土。她拂塵每動一下,陸無雙的心就劇跳一下,要知道這一拂若非輕輕拂去塵土,而是落在旁人頭上,那人立時腦漿迸裂。

  李莫愁拂去塵土,又問:「後來怎樣了?」楊過伸手指著北方,道:「幾個化子擄了那姑娘,向北方去啦,聽說是要去潼關。」李莫愁點一點頭,微微一笑,道:「很好,多謝你啦。我姓李叫莫愁,江湖上叫我作赤練仙子,也有人叫我赤練魔頭,你聽見過我的名字麼?」楊過搖頭道:「我沒聽見過。姑娘,你這般美貌,該當稱為仙子,怎可稱為魔頭啊?」李莫愁年逾五十,但內功深湛,皮膚雪白粉嫩,臉上沒一絲皺紋,望之仍如三十歲左右。她一生自負美貌,聽楊過這般當面奉承,心下自然樂意,拂塵一擺,道:「你跟我說笑,自稱是王重陽門人,本該要好好叫你吃點苦頭再死。既然你還會說話,我就只用這拂塵教訓教訓你。」

  楊過搖頭道:「不成,不成,小道不能平白無端的跟後輩動手。」李莫愁道:「死到臨頭,還在說笑。我怎麼是你後輩啦?」楊過道:「我師父重陽真人,和你祖師爺林婆婆是同輩,我豈非長著你一輩?」李莫愁心中怒極,但仍是淺淺一笑,對洪凌波道:「再將劍借給他。」楊過搖手道:「不,不成……」話未說完,洪凌波已拔劍出鞘,只聽擦的一響,她手中拿著的只是一個劍柄,劍刃卻留在劍鞘之內。她愕然一怔,立即醒悟,原來楊過還劍之時暗中使了手腳,將劍刃捏斷,但微微留下幾分勉強牽連,拔劍時稍一用力,立即斷為兩截。

  李莫愁臉上變色,楊過道:「本來嘛,我是不能跟後輩動手的,但你既然定要逼我過招,這樣吧,我空手接你的拂塵三招。咱們把話說明在先,只過三招,只要你接得住,我就放你走路。但三招一過,你卻不能再跟我糾纏不清啦。」楊過心知在此情勢之下,不動手是不成的了,但若當真跟她比拼,自己絕不是她對手,索性老氣橫秋,裝出一副老前輩模樣,再用言語擠兌,要她答應只過三招,不能再發第四招。李莫愁豈不明白他的用意,心道:「憑你這小子也接得住我三招?」說道:「好啊,老前輩,後輩領教啦。」楊過道:「不敢……」

  只見灰影一晃,身前身後都是拂塵的影子,李莫愁這一招「無孔不入」,乃是向敵人周身百骸進攻,雖是一招,其實千頭萬緒,一招之中包含了千招萬招,竟是同時點他全身三十六處大穴。原來李莫愁適才見他與兩個丐幫交手交招,劍法精奇,確非庸手,若要三招之內傷他,實是不易,是以一上手就使出她生平最得意的「三無三不手」來。楊過忽見怪異招數,嚇了一跳,這一招其實是無可抵擋之招,閃得左邊,右邊穴道被點,避得前面,後面穴道受傷,情急之下,突然一個觔斗,頭上腳下,運起歐陽鋒所授的功夫,經脈逆行,全身穴道盡數封閉,只覺三十六處穴道上同時微微一麻,立即無事。他身子急轉,一腿踢出。李莫愁見明明點中他的穴道,他仍能還手,心中大奇,跟著一招「無所不至」,這一招點中的是他週身七十二處偏門穴道。楊過伸出左手,一指戳向她的右膝彎的「委中穴」。李莫愁更驚,急忙避開,「三無三不手」的第三手「無所不為」跟著上前。這一招不再點穴,專打眼睛、咽喉、小腹、下陰人身柔軟之處。因此叫作無所不為,實在已有點無賴的味道。

  但她練此手毒招之時,那裏想到世上竟有人動武時會頭下腳上,匆忙中一招發出,自是照著平時練得精熟的部位攻擊敵手,這一來,攻眼睛的打中了腳背,攻咽喉的打中了小腿,攻小腹的打了中了大腿,攻下陰的打中了胸膛,攻其柔虛,逢其堅實,竟然沒半點效用。

  李莫愁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,她一生中見過不少大陣大仗,武功勝過她的人也曾會過,只是她事先料敵週詳,或攻或守,或擊或避,均有成竹在胸,卻萬想不到這小道士竟有如此不可思議的功夫。一呆之下,楊過突然張口,咬住了她拂塵的塵尾,一個翻身,直立起來。李莫愁手中一震,竟被他將拂塵奪了過去。

  諸君若是讀了拙作「射鵰英雄傳」,當知二次華山論劍,歐陽鋒逆運經脈,一口咬中黃藥師的手指,險險送了他的性命。因當逆運經脈之時,口唇運氣,一張一合,自然而然會生咬人之意。任何人全身之力,均不及齒力厲害,常人可用牙齒咬碎胡桃,而大力士手中再強,亦難握破胡桃堅殼。因此楊過內力雖不及李莫愁遠甚,但用牙齒一咬住拂塵,竟能奪下她用以揚威數十載的兵刃。

  這一下變生不測,洪凌波與陸無雙同時「啊」的一聲驚叫出來。李莫愁雖然驚訝,卻絲毫不懼,雙掌輕拍,竟施展赤練神掌,撲上奪他拂塵。她一掌剛要拍出,突然叫道:「咦,是你!你師父呢?」原來楊過臉上塗了泥沙,頭下腳上的急轉幾轉,泥沙剝落,露出了半邊本來面目。同時洪凌波也已瞧清楚了陸無雙的容貌,叫道:「師父,是師妹啊。」楊過左足一點,飛身上了李莫愁所騎的驢子,同時左手彈處,一根玉蜂針射進了洪凌波所騎的驢子腦袋。

  李莫愁盛怒之下,不再思索,飛身向楊過撲去。楊過縱身離鞍,倒轉拂塵柄噗的一聲,將驢子打了個腦漿迸裂,大叫「乖媳婦,快隨你漢子走。」身子落在馬上,揮拂塵向後亂打。陸無雙不待他招手,早已縱馬疾馳。李莫愁的輕功施展開來,一二里內大可趕上四腿的牲口,只是她被楊過適才的怪招嚇得怕了,不敢過份逼近,不住用小擒拿手欲奪還拂塵。洪淩波跨下的驢子腦袋中了極微極細的玉蜂針,突然發狂,猛向李莫愁衝去,張嘴大咬。李莫愁喝道:「凌波,你怎麼啦?」洪凌波道:「驢子鬧個性兒。」用力勒韁,拉得驢子滿口是血。猛地裏那驢子四腿一軟,翻身倒斃,洪凌波一躍而起,叫道:「師父,咱們追!」但此時楊陸二人早已奔出半里之外,再也追趕不上了。

  陸無雙與楊過縱騎大奔一陣,回頭見師父不再追來,叫道:「傻蛋,我胸口好疼,抵不住啦!」楊過一躍下地,俯耳在地上一聽,並無馬蹄聲音,道:「不用怕啦,慢慢走吧。」當下兩人並轡而行。陸無雙嘆了口氣,道:「傻蛋,怎麼連我師父的拂塵也教你奪來啦?」楊過道:「我跟她胡混亂摸,她心裏一樂,就將拂塵給了我。」陸無雙道:「哼,她為什麼心裏一樂,瞧你長得俊麼?」說了這句話,臉上微微一紅。楊過笑道:「她瞧我傻得有趣,也是有的。」陸無雙道:「呸!好有趣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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