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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「到了第二日晚間,二人又在此處相會。那人道:『咱們比試之前,先立下一個誓。』先師道:『又立甚麼誓了?』那人道:『你若勝我,我當場自刎,以後自然不見你面。我若勝你,你須得出家,做和尚也好,做道士也好。不論做和尚還是道士,須在這山上建立寺觀,陪我十年。先師心中明白:『你叫我做和尚道士,那就是叫我終身不得娶妻。我又何苦勝你,逼你自殺?只是在山上陪你十年,卻又難了。』當下好生躊躇。

  「那人道:『咱們文比的法子,極是容易。你用手指在這塊石頭上刻幾個字,我也刻幾個,誰寫得好,誰就勝了。』先師道:『用手指怎麼刻?』那人道:『那就是比一比指上的功夫,瞧誰刻得更深。』先師搖頭道:『我又不是神仙,怎能用手指在石上刻字?』那人道:『若是我能,你就是認輸?』先師本處進退兩難之境,心想世上絕無此事,正乘此下台,成個不勝不敗之局,這場比武就此不了了之,於是說道:『你若能夠,我自認輸。若你也不能,咱倆不分高下,再也不用比了。』那人淒然一笑,道:『好啊,你做定道士啦。』說著左手在石上撫摸了一陣,伸出右手食指,在石上書寫起來。先師見堅硬的石屑竟然隨指而落,當真是刻出一個個字來,不由得張大了嘴巴,驚得說不出話來。她在石上所寫的字,就是這一首詩的前半截。

  「先師瞧得神情沮喪,無話可說,第二日就出家做了道士,在那活死人墓附近,蓋了小小一座道觀,那就是重陽宮的前身了。」

  郭靖驚詫無已,伸手指再去仔細撫摸一下,果然非鑿非刻,當真是用手指所劃,說道:「這位前輩的指上功夫,也確是駭人聽聞。」丘處機仰天打個哈哈,道:「靖兒,此事騙得先師、騙得我、更騙得你。但若你妻子當時在旁,決計瞞不過她的眼去。」郭靖睜大雙眼,道:「難道這中間有詐?」

  丘處機道:「這個何消說得。你想當世之間,論指力是誰第一?」郭靖道:「那自然是段皇爺一燈大師的一陽指。」丘處機道:「是啊!憑一燈大師這般出神入化的指上工夫,就算是在木上,也未必能書寫自如,何況是在石上?更何況是旁人?先師出家做了黃冠,對此事苦思不解。後來遇到令岳黃藥師前輩,隱約說起此事,黃島主想了一想,哈哈笑道:『這個我也會,只是這功夫目下我還未練成,一月之後再來奉訪。』說著大笑下山。過了一個月,黃島主又上山來,與先師同來觀看此石。上次那位女前輩的詩句,題到『異人與異書,造物不輕付』為止,意思是要先師學張良一般,隱世出家。黃島主左手在石上摸撫良久,右手突然伸出,在石上寫起來,他是從『重陽起全真』起,寫到『殿閣凌煙霧』止,那都是恭維先師的話。

  「先師見那岩石觸手深陷,就與上次一般無異,更是驚奇,心想:『黃藥師的武功明明遜我一籌,怎麼也有這等厲害的指力?』一時思之不解,突然伸手指在岩上一刺,說也奇怪,那岩石被他刺了一個孔。就在這裏,你不妨摸一摸。」說著將郭靖的手牽到岩旁一處。郭靖摸到一個小孔,用食指探入,果然與印模一般。心想:「難道這岩石特別鬆軟,與眾不同。」指力用勁,用力一捏,只碰得指尖隱隱生痛,岩上紋絲不動。

  丘處機哈哈笑道:「諒你也想不通這中間的機關。那位女前輩右手手指在石上書寫之前,左手先撫摸良久,原來她左手心藏著一大塊化石丹,將石面化得軟了,在點一炷香的時刻之內,石面不致變硬。黃島主識破了其中巧妙,下山去採藥配製化石丹,這才回來依樣葫蘆。」

  郭靖半晌不語,心想:「我岳父的才智異能,果是人所難及,但不知他老人家到了何處。」心下好生掛念。丘處機不知他的心事,接著道:「先師初為道士,心中甚是不忿,但道書讀得多了,終於大徹大悟,知道一切全是緣法,又參透了清靜虛無的妙訣,乃潛心苦修,光大我教。歸本推源,若非那位女前輩這麼一激,世間固無全真教,我丘某亦無今日,你郭靖更不知是在何處了。」

  郭靖點頭稱是,問道:「但不知這位女前輩名諱怎生稱呼,她可還在世上麼?」丘處機嘆道:「除了先師之外,世上竟無一人知道她的真實姓名,先師也從來不跟人說。這位前輩早在首次華山論劍之前,就已去世,否則以她這般武力與性子,豈有不去參與之理?」郭靖道:「不知她可有後人留下?」丘處機嘆了口氣道:「亂子就出在這裏。那位老前輩生平不收弟子,就只一個隨身丫鬟服侍她,兩人苦守在那墓中,竟然也是十餘年不出,那前輩的一身驚人武功,都傳給了丫鬟。這丫鬟素不涉足江湖,武林中也是極少有人知聞,她卻收了兩個弟子,大弟子姓李,你想必知道,江湖上叫她甚麼赤練仙子李莫愁。」郭靖「啊」了一聲,道:「這女子好生歹毒,原來淵源於此。」

  丘處機道:「你曾見過她?」郭靖道:「數月之前,在江南與她交過一次手,武功果然了得。」丘處機道:「你沒傷了她吧?」郭靖搖頭道:「沒有。只是她卻下手連殺數人,狠辣無比,較之當年的銅屍梅超風,尤有過之。」丘處機道:「你沒傷她也好,否則麻煩多得緊。她的師妹姓龍……」郭靖一凜,道:「是那姓龍的女子?」丘處機臉色微變,道:「怎麼?你見過她了?可出了甚麼事?」

  郭靖見她神色有異,忙道:「弟子不曾見過她。只是此次上山,教中道友屢次罵我為淫賊,又說我為姓龍的女子而來,教我好生摸不著頭腦。」丘處機哈哈大笑,隨即嘆了一口長氣,道:「那也是重陽宮該遭此劫。若非陰錯陽差,生了這個誤會,不但北斗大陣必能擋住那批邪魔,而你早得一時三刻上山,郝師弟也不致身受重傷。」他見郭靖滿面迷惘之色,於是說道:「今日是那姓龍的女子二十歲生辰。」

  郭靖順口接了一句:「嗯?是她二十歲生辰!」可是一個女子的二十歲生辰,為甚麼能釀成這等大禍,心中仍是半點也不明白。丘處機道:「這姓龍的女子,名字叫作甚麼,外人自然無從得知,那些邪魔外道都叫她小龍女,咱們也就這麼稱呼她吧。二十年前的一天夜裏,重陽宮外忽然有一聲聲嬰兒的啼哭之聲,宮中的道侶們覺得奇怪,出去一看,原來是一個包袱裹著一個嬰兒,放在地下。重陽宮中個個都是道人,收養這嬰兒自極不方便,可是出家人慈悲為本,卻也不能置之不理。正沒做理會處,一位中年婦人突然從山後過來,打個問訊,道:『這孩子可憐,待我收留了她吧!』

  「那時咱們都不在宮中,道侶們見這位婦人能自承其難,正是求之不得,當下將嬰兒交給了她。後來馬師兄與我回宮,他們說起此事,講到那中年婦人的相貌打扮,咱們才知是居於活死人墓中的那個丫鬟。她與咱全真七子曾見過幾面,但從未說過話。兩家雖然相隔極近,只因上輩的這些糾葛,當真是雞犬相聞,卻老死不相往來。咱們聽過算了,也就不放在心上。

  「後來她弟子赤練仙子李莫愁出山,此人心狠手辣,武藝極高,在江湖上鬧了個天翻地覆。全真派數次商議,要治她一治,終於礙著那位墓中道友的面子,不便出手。咱們曾客客氣氣的寫了一封長信,送到墓中,可是那信送入之後,宛似石沉大海,始終不見答覆,而她對李莫愁仍是縱容如故,一點不加管束。

  「約摸過了十年,只見墓外,荊棘叢上挑出一條白布,咱們知道是那位道友去世了,於是師兄弟六人(按:其時全真七子中的譚處端已被歐陽鋒打死)到墓外致祭。剛行禮畢,荊棘叢中出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,向咱們還禮,答謝弔祭,說道:「師父去世之時,命弟子告知各位道長,那人作惡橫行,師父自有制她之法,請各位不必操心。」說著轉身回入。咱們待欲詳詢,她已進了墓門。先師曾有遺訓,任何人不得踏進墓門一步。她既進去,只索罷了。只是大家心中奇怪,那位道友人都死了,還能有甚麼制治弟子之法,只是見那小女孩孤苦可憐,想設法照料她,送些糧食用品過去,但每次她總是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。看來此人孤獨冷僻,與她的祖師,師父一模一樣,後來咱們四方有事,少在宮中,這位姑娘的訊息也就極少聽見。不知怎的,李莫愁忽然在江湖上銷聲匿跡,不再生事。咱們只道那位道友當真有何妙策,不由得暗自欽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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