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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▼第十回 終南舊侶

  淨光說到此處,楊過嗤的一笑。淨光怒道:「小……小……你笑甚麼?」楊過抬起了頭,望也不望他,道:「我自己笑,你管得著麼?」淨光還要跟他鬥口,王處一道:「你別跟小孩兒胡扯,說下去。」淨光道:「是,是。祖師爺你不知道,這小孩子狡猾得緊。那時我一交摔在他拉的屎上,正要跳起來打他個耳括子,他陪笑說道:『啊喲,道爺,弄髒了你衣服啦!……』」眾人聽他細著嗓門學楊過說話,語音不倫不類,都是暗暗好笑。王處一皺著眉頭,暗罵這徒孫在外人面前現眼。

  淨光接著道:「我聽他這麼說,還道他適才撞我一下,確是無心之過,也就不去怪他。他走到我身邊,好像是要來幫我,只是雙手被縛,使不出力氣,那知他突然一跳,騎在我的身上,張口就咬住了我的咽喉。」他說到這裏,伸手摸了摸頭頸,想是猶有餘痛,接著道:「我吃了一驚,要待翻身摔脫他,他牙齒用勁,一下子就要咬斷我的喉管。我不敢動彈,只得求道:『你要幹甚麼?』他不說話,牙齒不肯放鬆半點。我道:『你要我解開你手上繩索,是不是?』他點了點頭,我尚自遲疑,他牙齒又使勁了,只痛得我嚷出聲來。我想:『先解了他繩索再說,只要他鬆口不咬,難道這麼一個孩子還對付不了?於是給他鬆了綁縛。那知他雙手脫縛,立即拔了我佩劍,頂在我心頭,就用這繩索將我反綁在柱子上,又割了我一塊衣襟,塞在我口裏,後來宮裏起火,我走又走不得,叫又叫不出,若非尹師叔相救,豈不是活生生教這孩兒燒死了麼?』」說著瞪眼怒視楊過,恨恨不已。

  眾人聽他說畢,望望楊過,又轉頭望望他,只見一個身裁瘦小,另一個魁梧奇偉,不自禁都縱聲大笑起來,淨光給眾人笑得莫名其妙,抓耳摸腮,手足無措。

  馬鈺笑道:「靖兒,這是你的兒子吧?想是他學全了母親的脾氣,所以這般刁鑽機靈。」郭靖道:「不,這是我義弟楊康的遺腹兒。」丘處機聽到楊康的名字,心頭一凜,細細瞧了楊過兩眼,果然見他眉目之間,依稀有楊康的模樣。他與楊康有師徒情分,雖然楊康後來不肖,貪圖富貴,認賊作父,但丘處機想起此事,總是自覺教誨不善,以致讓他誤入岐途,心中常有自咎之意,現下聽得楊康有後,甚是歡喜,忙問端詳。

  此時重陽宮燒得只剩了一個空殼,但因規模本巨,一時卻也燒之不盡。馬鈺等個個是有道之士,對身外之物絕無掛牽,雖是數十年經營,好好一座道觀一夜間變成了白地,卻也不以為意,聽著郭靖略述楊過的身世,各人微微點頭。丘處機道:「靖兒,你今日武功,遠勝我輩,何以不自己傳他武藝?」郭靖道:「此事容當慢慢稟告,只是弟子今日上山,得罪了許多道兄,心中極是不安。」當將眾道誤己為敵,接連動手等情說了。

  丘處機劍眉一豎,說道:「志敬主持外陣,敵友不分,當真無用。我心中正自奇怪,怎麼外邊安了這麼強的陣勢,竟然轉眼間就讓敵人衝了進來,攻咱們一個措手不及。哼,原來他調動北斗大陣,去阻攔你來著。」說著鬚眉戟張,極是惱怒。郭靖道:「弟子在山下普光寺中,無意間在道長題詩的碑上拍了一把,打損了一些碑石,想是因此惹起眾道友的誤會。」丘處機臉色轉和,道:「原來如此,那倒怪他們不得了,事情也真湊巧。今日來攻重陽殿的邪魔外道,就是以拍碑為號。」郭靖道:「這些人到底是誰?竟敢這麼大膽?」

  丘處機嘆了口氣,道:「此事說來話長,靖兒,我帶你看一件物事。」說著大家向山後走去。郭靖向楊過道:「過兒,你在這兒別走開。」當下跟在丘處機後面。只見他一路走向觀後山上,火光映照下白鬚飄動,腳步矯捷,精神不減少年,郭靖心中暗暗嘆服。約一盞茶功夫,二人到了山峰頂絕。丘處機走到一塊大石後面,道:「這裏刻得有字。」

  此時天色昏暗,大石後邊更是漆黑一團,郭靖伸手石後,果覺石上有字,他逐字摸去,原來是一首詩。詩云:「子房志亡秦,曾進橋下履。佐漢開鴻舉,屹然天一柱,要伴亦松遊,功成拂衣去。異人與異書,造物不輕付。重陽起全真,高視仍闊步,矯矯英雄姿,乘時或割據。妄跡復知非,收心活死墓。人傳入道初,二仙此相遇。於今終南下,殿閣凌煙霧。」他一面摸,一面用手指在刻石中順著筆劃書寫,忽然驚覺,那些筆劃與手指全然吻合,就似是有誰用手指在石上書寫一般,不禁脫口而出:「用手指寫的?」

  丘處機道:「此事說來駭人聽聞,但確是用手指寫的!」郭靖道:「難道世間當真是有神仙了?」丘處機道:「書寫此詩之人,不但武藝超逸絕倫,而且智計百端,雖非神仙,卻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人傑。」郭靖大是仰慕,忙道:「那是誰?道長可否給弟子引見,一瞻丰采。」丘處機道:「我也從來沒見過此人。你坐下吧,我跟你說一說今日之事的因緣。」郭靖依言在石上坐下,望著山腰裏的火光漸漸減弱,心中大有異樣之感。

  丘處機道:「這詩的意思你懂麼?」郭靖此時已是中年,但丘處機對他說話的口氣,仍是與十多年前他少年時一模一樣,郭靖也絲毫不以為意,道:「前面八句說的是張良,弟子懂得,說他在橋下替一位老者拾鞋,那人許他孺子可教,傳他一部異書,後來張良輔佐漢高祖開國,稱為漢興三傑之一,終於功成身退,隱居而從赤松子遊。後面幾句說到重陽祖師的事蹟,弟子就不甚了然了。」丘處機道:「你知重陽祖師是什麼人?」

  郭靖一怔道:「重陽祖師是全真教的開山鼻祖,當年華山論劍,武功天下第一。」丘處機道:「那不錯,他少年時呢?」郭靖搖頭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忽然想到詩中的幾句話,喃喃說道:「矯矯英雄姿,乘時或割據。」丘處機道:「對啦!重陽祖師不是生來就是道士的。他少年時憤恨金兵入侵,毀我田廬,殺我百姓,曾大舉義旗,與金兵對敵,在中原建下了轟轟烈烈的一番事業,後來終以金兵勢盛,先師連戰連敗,將士傷亡殆盡,這才憤而出家。那時他自稱『活死人』,接連幾年,住在本山的一個古墓之中,不肯出墓門一步,意思是雖生猶死,不願與金賊共居於天國之下。」郭靖道:「啊,原來如此。」他忽然想起,當年穆念慈與楊康鬧翻,曾在一所道觀中見到一位道人的畫像,像旁題著「活死人」三字,因而萌出家之念(見拙作「射鵰英雄傳」第十四集六十六回),畫上那位道人定是重陽祖師了。

  丘處機道:「事隔多年,先師的故人好友接連來訪,勸他出墓再幹一番事業,先師心灰意懶,又覺無面目以對江湖舊侶,始終不肯出墓。直到八年之後,先師一個生平勁敵在墓門外百端辱罵,連激他七日七夜,先師實在忍耐不住,出洞與之相鬥。那知那人哈哈一笑,說道:你既出來了,就不用回去啦!」先師恍然而悟,才知敵人倒是一番好心,乃是可惜先師一副大好身手,埋沒在墳墓之中,故意用計激他出墓。二人經此一番變故,化敵為友,攜手同闖江湖。

  郭靖想到前輩的俠骨風範,不禁悠然神往,問道:「那一位前輩是誰?不是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四大宗師之一吧?」丘處機道:「不是。論到武功,此人只有在四大宗師之上,只因她是女流,素不在外拋頭露面,是以外人知道的不多,聲名也是默默無聞。」郭靖微微一驚,道:「啊,原來是女的,那更屬難能了。」丘處機嘆道:「這位前輩其實對先師甚有情意,欲待委身相事,與先師結為夫婦。只是先師說道:匈奴未滅,何以為家?對那位前輩的一片深情,裝痴喬獃,只作不知。那前輩心高氣傲,只道先師瞧她不起,一怒非同小可。兩人本已化敵為友,後來卻又因愛成仇,約好在這終南山上比武決勝。」

  郭靖道:「那又不必了。」丘處機道:「是啊!先師知她原是一番美意,一路忍讓。」豈知那前輩性情乖僻,說道:『你越是讓我,那就越是瞧我不起。』先師逼於無奈,只得跟她動手,鬥了幾千招,先師始終不下殺手。那人大怒,說道:『好,你並非存心跟我相鬥,當我是甚麼人?』先師道:『武比難分勝負,不如文比。』那人道:『這也好。若是我輸了,我終生不見你面,好讓你耳目清淨。』先師道:『若是你勝了,你要怎樣?』那人臉上一紅,無言可答,終於一咬牙,道:『你那活死人墓就讓給我住。』先師好生為難,須知他在活人墓中一住八年,留下好多心血,平白被她佔去,卻是心有未平,自料在武功上稍勝她一籌,只好勝了她以免日後糾纏不清,於是問她怎麼比法。她道:『今日大家都累了,明晚再決勝負。』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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