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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三回 白袍道姑

  陸大娘問道:「這魔頭到底是何等樣人?和咱家又有甚麼深仇大怨?」武三娘向陸立鼎望了一眼,道:「難道陸爺沒跟你說過?」陸大娘道:「他說此事牽涉到我那去世了的翁姑,他做兒子的一來不便講論父母私事,二來他也並不十分明白。」

  武三娘嘆了口氣道:「這就是了。我是外人,說一下不妨,尊翁陸展元老英雄年青之時,號稱武林中第一風流瀟灑的美少年。那魔頭赤練仙子李莫愁……」陸立鼎聽到她提及李莫愁的名字,臉上肌肉牽動,就如斗然間赤足踏到一條毒蛇一般。武三娘看在眼裏,道:「這赤練仙子現下武林中人聞名喪膽,可是數十年前,她卻是個嬌美溫柔的好女子。也是前生的冤孽,她與尊翁一見之後,就種下了情苗。後來經過許多糾葛變故,尊翁與尊姑何沅君成了親。說到尊姑,卻又不得不提拙夫之事。此事言之有愧,但今日情勢緊迫,我也只好說了。」

  陸立鼎自幼曾聽父母說起,他們生平有兩大仇人,一個是赤練仙子李莫愁,另一個是雲南大理一燈大師的高弟武三通。一燈大師原為大理南詔國的國君,避位為僧後有漁樵耕讀四大弟子隨侍,那武三通就是年青時在南詔國做過大官,四大弟子中第三人的農夫。只是陸展元夫婦如何與這二人結仇,卻始終沒跟兒子說得明白。陸立鼎一見武三娘出手跟女兒治傷,用的是一陽指手法,心中就大為驚疑,暗想:「一個赤練仙子已對付不了,武家又有人來,我陸立鼎就有十條性命,也得陪上了。」那知武三娘反而出手逐走赤練仙子的弟子,救了他的性命,實非始料所及,此中緣由,更是難以索解。

  只見武三娘輕輕摸著那額角受傷的男孩肩膀,眼望燭火說道:「拙夫與尊姑自小鄰居,算得是青梅竹馬之交,兩人性格雖不投合,但拙夫卻是對她一往情深。那知她終於與尊翁成親,拙夫一怒而遠赴大理,在段皇爺手下帶兵為官。後來拙夫與尊翁相見,動起手來,拙夫憤激過甚,心情失常,竟不是尊翁對手,此後就一直瘋瘋癲癲,不論他的知交好友和我如何勸他,總是不能與解。他當時與尊翁有約,十五年後再比武決鬥,那知這番重來,尊翁尊姑都已仙逝了。」

  陸立鼎勃然大怒,拍桌而起,說道:「他若有本事,就該早日尋先父比武,何以明知先父亡故,卻來盜他遺體,這算甚麼英雄好漢?」武三娘嘆道:「陸爺責備得是,拙夫心智失常,言語舉止,盡是大背常理。我今日攜這兩個孩兒來此,原是防備拙夫到這裏來胡作非為,當今之世,只怕也只有我一人,他才忌憚三分了。」她說到這裏,向兩個孩子道:「向陸爺陸大娘叩頭。」兩個孩子拜了下去。陸大娘忙伸手扶起,一問姓名,那摔破額角的叫做武敦儒,是哥哥,弟弟叫做武修文。兩人相差一歲,一個十二,一個十一,這兩個武學名家之子,卻均取了個斯文的名字。

  武三娘道:「萬想不到拙夫沒來,那赤練仙子卻來尋府上的晦氣……唉,兩個都是不能忘情的失意人,只是一個來找男的,一個來找女的。」她剛說到此處,忽聽屋上有人叫道:「儒兒,文兒,給我出來!」這聲音來得極是突然,屋瓦上絲毫不聞腳步之聲,忽然有人呼叫。陸氏夫婦同時一驚,知道是武三通到了,程英與陸無雙也認出那是吃蓮蓬怪客的聲音。

  只見人影一晃,武三通飛身下屋,一手一個,提了兩個兒子急奔而去。他亂跑一陣,奔進一座柳樹林,忽然放下修文,單單抱著敦儒,走得影蹤不見,竟把小兒留在樹林之中。

  武修文大叫:「爸爸,爸爸!」但武三通抱著大兒子,早已奔出數十丈外,只聽得他遠遠叫道:「你等著,我回頭再來抱你。」武修文知道父親行事向來顛三倒四,倒也不以為異。黑夜之中一個人在森林裏雖然害怕,但想父親不久回來,當下呆呆坐在樹下。

  坐了一陣,想起母親的說話,甚麼有個極厲害的魔頭要來尋仇,母親未必是她敵手等等,他雖年幼,卻甚為母親擔心。坐了良久,父親始終不來,他自言自語:「我回去找媽去!」向著來路摸索回去。那知江南鄉間阡陌縱橫,小路彎來繞去,縱在白日,也是難認,何況黑夜之中?他越走道路越是荒僻,到後來竟摸進了一個山坳,腳下七高八低,望出來黑漆一團。武修文著急起來,大叫:「爸爸,爸爸!媽媽,媽媽!」但聽山谷中,遠遠傳來回音,也是:「爸爸,爸爸!媽媽,媽媽!」

  接著咕噓,咕噓幾聲,卻是貓頭鷹在樹上啼叫。武修文曾聽人言道,那貓頭鷹最愛數人眉毛的根數,若是被牠數得清楚,立即斃命,當即伸指沾了唾液,沾濕雙眉,好教貓頭鷹難以計數。心中剛稍安定,鼻中突然聞到一股腥臭,中人欲嘔,接著一陣疾風撲面,黑暗中只見兩盞綠油油的燈籠緩緩移來。

  武修文正自奇怪,猛聽得震耳欲聾的一聲大吼,那兩盞燈籠急飛而至。他大吃一驚,叫道:「老虎!」危急中不及多想,縱身一躍,抓住了一根樹枝,急忙攀上,似乎屁股上被甚麼打了一下。此時他嚇得心膽俱裂,奮平生之力,急往樹頂爬去。

  但聽得那猛獸在樹下嗚嗚低吼,繞樹急轉。武修文見牠不能上樹,驚魂稍定,忽覺臀上熱辣辣的疼痛,伸手一摸,原來褲子被虎爪撕下了一塊。武修文是小孩脾氣,記得母親說過老虎不能上樹,指著牠罵道:「賊老虎,死老虎,臭老虎」的亂罵。那老虎聽到人聲,吼叫更加響了。

  一人一獸在樹上樹下轉著,武修文雖然疲累,卻那敢睡著?眼見天色漸明,瞧出來各物由矇矓極變清晰。他起初不敢直視老虎,到後來終於大著膽子,向樹下一望,這一驚非同小可,險險掉下樹來。原來那猛虎幾有牯牛大小,後腿踞坐,雙目向他直視,神態威猛之極。那虎頭額角正中,白毛生著一個「王」字。須知猛虎別號叫做山君,果然是兇惡無比。

  那老虎肚中本就飢餓,守了一夜,眼見近在身身的肉食不能到口,更是飢火如焚,突然吼叫一聲,撲了上來。牠這一縱竟有一丈來高,前爪搭住樹枝,身子吊在半空。

  這頭大虎有二百來斤重,樹枝經受不起,喀的一聲,竟爾斷了。跟著樹幹一彈,把武修文拋在地下。他跟父母練過武藝,摔下去時雙膝一彎,打了個滾,並未受傷,大叫「啊喲」,已一骨碌爬起,發足飛奔。那老虎不顧疼痛,一撲一縱,隨後追來。

  武修文雖已略有輕功根底,但究竟人小腿短,那裏能與老虎競快,只得繞著樹幹亂轉。那老虎直奔迅捷,轉彎卻不靈便,狂吼猛撲,只抓得滿地塵土飛揚。武修文見老虎奈何不得自己,高興起來,口中又是「賊老虎,死老虎」的叫罵,那知左足突然踏到一個小圓石,腳底一滑,一交摔倒,那老虎後足發勁,直撲過來。

  武修文大叫:「媽媽,媽媽!」忽見空中兩團黑影急撲而下,老虎竟然飛入半空,接著自己身子也凌空而起。

  武修文又驚又怕,一睜眼,足底下樹木登時縮小,自己身子在雲間飛行,仰頭一望,原來一隻大鳥抓了自己背心衣服,正在翱翔盤旋。他初時十分害怕,但過了一陣,見大鳥似乎並無惡意,覺得好玩起來。忽聽得身後一聲吼叫,急忙回頭,不禁嚇了一跳,只見那隻猛虎被另一隻大鳥抓在空中,狂扭亂掙。那大鳥一爪抓住猛虎頭頸,另一爪抓住老虎尾根,那猛虎空白縱聲怒吼,四腳亂舞,卻那裏掙扎得脫?

  那大鳥雙翼一扇,忽然高飛入雲,雙爪放開,那老虎從數百丈高處直跌下來,只摔得筋折骨斷,捲成一個肉團。武修文只叫得一聲:「好!」立時想到:「那大鳥若是也將我這麼一摔,豈非也成了肉餅?」想到害怕之處,伸手去抱住了大鳥的足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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