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神鵰俠侶 | 上頁 下頁


  忽聽地下兩聲低嘯,聲音嬌柔清脆,似出於一個女孩之口。兩隻大鳥緩緩下降,將武修文放在草地之上。他一骨碌站起身來,只見四週綠楊垂柳,遍地芳草鮮花,是個極好的所在。柳樹後走出一個女孩,向武修文望了一眼,拍拍兩隻大鳥的腿,說道:「好鵰兒,好鵰兒。」武修文心想:「原來這兩隻大鳥是鵰兒。」但見雙鵰昂首顧盼,神駿非常,站在地下比那女孩還高出許多。

  武修文也不會道謝,走近說道:「這兩隻鵰兒是你家養的麼?」那女孩小嘴微撅,做了個輕蔑神色,道:「我不認得你,不跟你玩。」武修文不以為忤,伸手去摸鵰腿,那女孩口中一聲輕哨,那鵰兒一翅伸出,輕輕一掃,將武修文掃了個筋斗,雙鵰振翅低飛,撲到老虎身上,啄食起來。

  武修文一滾站起,望著雙鵰,心中充滿羨慕,道:「這對鵰兒真好,肯聽你的話,我回頭要爹爹也去捉一對來養著玩。」那女孩道:「哼,你爹爹捉得著麼?」武修文連討三個沒趣,訕訕的很是不好意思,定睛瞧她時,只見她身穿淡綠羅衣,頸中掛了一串明珠,顆顆都有小指頭般大小。她臉色白嫩難言,猶如奶油一般,似乎要滴出水來,雙目流動,秀眉纖長。武修文雖是個小童,也覺她美艷無倫,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種親近之心。但她神色凜然,卻又似拒人於千里之外,令人畏懼退縮。

  那女孩一雙朗如點漆的眼珠在武修文身上滾了一轉,問道:「你叫甚麼名字?怎麼一個兒出來玩,也不怕老虎?」武修文道:「我叫武修文,我在等我爹爹啊。你呢?你叫甚麼?」那女孩小嘴扁了扁道:「我不跟野孩子玩。」說著轉身便走。武修文呆了一呆,叫道:「我不是野孩子。」一邊叫,一邊隨後跟去。

  他見那女孩約摸比自己小著兩三歲,人矮腿短,自己一發足便能追上,那知他剛展開輕功,那女孩如箭離弦,剎那間已奔出七八丈遠,竟把他遠遠拋在後面。她再奔幾步,站定身子,回頭叫道:「哼,你追得著我麼?」武修文道:「自然追得著。」一邊說,一邊不停步的急奔。

  那女孩回頭又跑,忽然向前一衝,躲在一株松樹後面。武修文隨後跟來,那女孩瞧他跑得鄰近,斗然間伸出左足,在他小腿上絆去。武修文沒有提防,向前一跌。他學過武藝,忙使一個「鐵樹樁」想定住身子,那女孩右足又出,在他臀部輕輕一腳。武修文一交摔了下去,鼻子撞在一塊小尖石上,鼻血流出,衣上點點斑斑,盡是鮮血。

  那女孩見血不禁慌了手腳,不知他受傷是重是輕,忽聽身後有人喝道:「芙兒,你又在欺侮人了,是不是?」

  那女孩並不回頭,道:「誰說的?他自己摔交,管我什麼事?你可別向我爹爹瞎說。」武修文按住了鼻子,其實也不很疼,只是見到滿手是血,心中慌亂。他聽那女孩與人說話,抬頭一看,原來是個挂著一根鐵拐的跛足老者,那人兩鬢如霜,形容枯槁,精神卻極飽滿。

  只聽他冷笑一聲,道:「你別欺我瞧不見,我甚麼都聽得清清楚楚。你這小妞兒啊,現下已這樣壞,大了瞧你怎得了?」那女孩走過去挽住他的手臂,央求道:「公公,你別跟我爹說,好不好?他摔出了鼻血,你給他治治啊!」

  那老者踏上一步,一把抓住了武修文手臂在他鼻旁「聞香穴」掀了幾掀。他鼻血本已漸止,這麼一抹,就全然不流了。武修文只覺他五根手指有如鐵鉗,又長又硬,緊緊抓著自己手臂,心中有些害怕,微微一掙,竟是動也不動,當下手臂一縮一圈,使出母親所授的小擒拿手功夫,手掌打個半圓,自內向外逆翻。那老者沒有防備,料想不到這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巧妙的武功,被他一翻之下,竟爾脫手,「噫」的一聲輕呼,隨即又抓住了他的手腕。武修文運勁欲再解脫,卻怎麼也掙不脫了。

  那老者道:「小兄弟別怕,我不傷你,你姓什麼?」武修文道:「我姓武。」那老者仰起頭想了片刻,道:「姓武?你爹爹是一燈大師門下,是不是?」武修文喜道:「是啊,你認得咱們皇爺嗎?你見過他沒有?我可沒見過。」原來武三通當年在大理作段智興的御林軍總管,後來段智興出家,法名一燈,但武三通與兩個孩子說起往事之時,仍是「咱們皇爺怎樣怎樣」,是以武修文也叫他「咱們皇爺」。

  那老者點頭道:「那就是了。你爹媽呢?你這孩子怎麼一個兒在這裏?」說著放鬆了他的手臂。武修文想起一晚沒見爹娘,不知他兩人怎樣了,聽他一問,險險哭了出來。那女孩括臉羞他,唱道:「羞羞羞,小花狗,眼圈兒紅,要流油?」武修文昂然道:「哼,我才不哭呢!」當下將母親在陸家莊等候敵人,父親抱了哥哥不知跑到了那裏,自己遇到猛虎等情說了。他心情激動,說得大是顛三倒四,但那老者也聽出了七八成,問道:「你可知道你媽等的敵人是誰?」武修文道:「好像是什麼赤練蛇,什麼愁的。」那老者抬起了頭,喃喃的道:「什麼赤練蛇?」突然一頓鐵杖,把兩個小孩嚇了一跳,大聲叫道:「是赤練仙子李莫愁?」武修文喜道:「對對!正是赤練仙子!」

  他因那老者猜對了而高興,那老者卻精神異常緊張,說:「你們兩個在這裏玩,一步也別離開。我瞧瞧去。」那女孩道:「公公,我也去。」武修文也道:「我也去。」那老者急道:「唉,唉!萬萬去不得。那女魔頭兇惡得緊,我打不過她。不過既知朋友有難,可不能不去。你們要聽話。」說著挂起鐵杖,一蹺一拐的疾行而去。他雖一足跛了,但憑著鐵杖之助,展開輕功提蹤術,竟絲毫不輸於武術高明的健者。

  此時天早大明,田間農夫已在耕作,男男女女唱著山歌。那老者隨行隨問,不久即到陸家莊前。他雙目失明,耳音卻特別靈敏,相距尚有里許,已聽得兵刃相交,叮叮鐺鐺的打得極是猛烈。他與陸家武家並無特別交情,又知自己武功遠不及赤練仙子,這番趕去只是多陪上一條老命,然他一生行俠仗義,但教事所當為,從來不計自己安危禍福,著下足底加勁,搶到莊前,只聽屋頂上有四個人正在激鬥。一邊三個,另一邊只有一個,但眾不敵寡,那三個人已全然落在下風。

  原來那晚武三通抱走了敦儒、修文兩兒後,陸立鼎夫婦甚是驚異,不知他是何用意。武三娘卻臉有喜色,笑道:「拙夫一向瘋瘋癲癲,這回卻難得通達事理。」陸大娘問她原因,武三娘笑而不答,只道:「待會兒你自然知道。」這時夜已漸深,陸無雙伏在父親懷中沉沉睡去,程英也是迷迷糊糊的睜不開眼來。陸大娘抱了兩個孩子要送她們入房安睡,武三娘道:「且稍待片刻。」又過半晌,屋瓦上一人叫道:「拋上來。」正是武三通的聲音。他來無跡,去無蹤,陸氏夫婦事先竟絲毫沒有知覺。

  武三娘抱住程英,走到廳口向上一拋,武三通伸手輕抓住。陸氏夫婦正驚異間,武三娘又將陸無雙擲了上去。陸立鼎大驚,叫道:「幹什麼?」一縱上屋,四下裏雲沉星迷,那裏有武三通與二女的影蹤?陸立鼎拔足欲追,武三娘叫道:「陸爺不須追趕,他是好意。」陸立鼎將信將疑,跳到庭中,顫聲道:「甚麼好意?」此時陸大娘卻已會意,道:「武三爺怕那魔頭害了孩兒們,定是將他們藏到了穩妥之處。」陸立鼎當局者迷,被娘子一語點醒,連道:「正是,正是。」但想到武三娘盜去自己父母遺體,卻又甚不放心。

  武三娘笑道:「拙夫向來不喜女孩,不知怎的,竟會眷顧府上兩位千金,實非我意料所及。他初時來搶儒兒、文兒之時,我見他對兩位千金連望幾眼,大是關心,果然又來抱去。唉,但願他從此轉性,不再胡塗!」說著連嘆了兩口長氣,接著道:「兩位且養養神,那魔頭自負本領了得,從來不肯夜中襲人,非至天色大明,她不會來此。」

  陸氏夫婦初時關懷女兒與姨姪女的安危,中心栗六,舉止失措,此時去了後顧之憂,恐懼之心漸減,敵愾之意大增。兩人身上帶齊暗器兵刃,盤膝坐在廳上,與武三娘相對用功。

  兩人做了十幾年夫妻,平日為家務之事,不時小有齟齬,此刻想到大敵轉瞬即至,看來各人壽命有限,大數難逃,不自禁心中充滿了柔情蜜意,互相依偎,四手相執。過了良久,聽得遠處晨雞隱隱啼叫,兩人同時想起:「家中的公雞給這魔頭不知用什麼法兒害死了,唉!雞犬不留,雞犬不留!」此時天色漸明,本來陸家莊中雞鳴狗叫,極是熱鬧,但這日卻是死氣沉沉,一片靜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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