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神鵰俠侶 | 上頁 下頁


  她這番話還沒說完,陸立鼎急步奔向後院,只見男僕根生拉長了臉,叫聲道:「少爺!」險險哭了出來。陸立鼎見地下貓狗雞鴨排了一列,隻隻肚腹朝天,直僵僵的動也不動,問道:「怎麼死的?」根生急得話也說不清楚,結結巴巴的道:「少爺和少奶奶剛才出去,我在後院劈柴,劈了一陣,總覺得靜悄悄的雞犬無聲,有些兒不對,可又說不上是甚麼。過了一會兒,天黑下來啦,公雞母雞該要回窩,我回到院子裏一看,嘿,全都死啦。我急得很,奔到後槽去拿雞瘟藥,那知道大大小小七口豬也全瘟死啦…還有…」

  他還待再說下去,陸立鼎揮揮手叫他住口,俯身瞧了瞧愛犬阿花,只見牠頭骨碎裂,那裏是發瘟?只是牠頭骨碎成極細的一片片,既不是用掌力震碎,亦非由棍棒之類硬物所擊,倒像是用細棒挨次慢慢打碎一般,可天下又焉有此理?陸立鼎微一沉吟,猛然想起龍鏢頭所說,那道姑手中拿著一柄拂塵,這些雞犬豬貓,定是斃於她拂塵之下了。但拂塵柔軟之物,她一揮立斃豬狗,隻隻頭骨被擊得如此細碎,此人內力之強,真算得是深不可測。

  他喃喃自語:「雞犬不留,雞犬不留!」心想:「我自來不闖江湖,怎能與她結下仇怨?此人忽然下這毒手,定是衝著我爹娘來了。」當下走到廳上,向三個鏢客說道:「非是兄弟不肯款留三位,實因舍下眼前就是一場大禍,只得請三位兄台急速離去。」三人本道他已答允救命,斗然聽他出言逐客,不禁焦急萬分,一齊站起身來,道:「陸爺…陸爺…你…」三個人心中焦急,把言語都擠上住了,竟然說不明白。

  陸立鼎眉頭一皺,奔進書房,取出二十七枚金針,每枚均長九寸九分,回到廳上,隔著衣衫就把二十七枚盡數插在三人身上,每人身上插了九枚,體外只露出寸許長的一截。他手法迅捷之極,一刺一針,直沒入體內要穴,三個鏢客還未明白,二十七枚金針早已插完。說也奇怪,雖然每枚金針都沒入體內七八寸深,但因這些穴道中均無知覺,是以絲毫不覺疼痛。

  陸立鼎道:「三位且到隱僻之處找個農家住下,三日之後再來舍間。那時若是兄弟命兒還在,再替三位醫治。」

  三個鏢頭聞言不禁大驚,道:「陸爺有甚大禍?」陸立鼎不耐煩跟他們多言,道:「三位身中赤練神掌,原是十天毒發而亡。現下我替三位刺了金針,能將毒性阻住,一時之間紅氣不致蔓延。三日後我再設法施救,尚不為遲。」朱鏢頭道:「若是三天之後陸爺有甚不測,那便怎地?」陸立鼎雙眼一翻,冷然道:「當世除我之外,無人能治神掌之毒。我若死了,三位也就陪陪兄弟吧。」龍蘇兩人欲待善言相懇,求他即日施救,但還未開言,陸立鼎已道:「你們還待怎地?找上我的不是旁人,就是那個道姑。她眼下就要到這兒了。」

  三個鏢頭一聽,嚇得魂飛魄散,那敢再有片刻逗留,抱拳為禮,別過陸立鼎去了。

  陸立鼎也不送客,坐在椅中,望著牆上的九個血手印呆呆出神,忽然背後腳步細碎,一雙柔軟的小手幪住了他的雙眼,有人說道:「爹爹,你猜我是誰?」這是陸無雙自小與父親玩慣了的玩意,她三歲時伸手幪住父親雙目,說:「爹爹,你猜我是誰?」被父母大笑了一場,自此而後,每當父親悶悶不樂,她總是使這法兒引他高興,陸立鼎縱在盛怒之下,被愛女這麼一逗,他必怒氣盡消,那知這次他卻再無心思與女兒戲耍,拂開她的雙手,道:「爹爹沒空,你到裏面玩去!」

  陸無雙一呆,她自小得父母愛寵,難得見他如此不理睬自己,小嘴一撅,要待撒嬌跟父親不依,只見男僕阿根匆匆進來,垂手稟道:「少爺,外面來了客人。」依江南規矩,陸立鼎是一家之主,阿根稱他「老爺」才是,但老主人陸展元逝世未久,阿根一時改不過口來,仍是照舊時稱呼。

  陸立鼎揮手道:「你說我不在家。」阿根道:「少爺,那大娘不是要見你,是過路人借宿一晚。」陸立鼎驚道:「甚麼?是娘們?」阿根道:「是啊,那大娘還帶了兩個孩子,長得怪俊的。」陸立鼎聽說那女客帶著孩子,稍稍放心,道:「她不是道姑?」阿根搖頭道:「不是。穿得乾乾淨淨的,瞧上去倒是好人家的大娘。」陸立鼎道:「好吧,你招呼她到客房安息,飯菜相待就是。」阿根答應著去了。陸無雙道:「我也瞧去。」隨後奔出。

  陸立鼎站起身來,正要入內與娘子商議如何應敵,陸大娘已走到廳上,皺眉道:「兩個孩子送到那裏去躲避?」陸立鼎指著牆上血印道:「兩個孩子也在數內,這魔頭既按下了血手印,天涯海角也躲避不了。」陸大娘望著白牆,似乎那九個手印越來越大,越來越紅,竟要從牆上撲將下來,擊她一下,不禁「啊」的叫了一聲,抓住椅背,道:「為甚麼九個手印。咱們家裏可只有七口。」

  她兩句話出口,手足酸軟,怔怔的望著丈夫,竟要流下淚來。陸立鼎伸手扶住她臂膀,道:「娘子,事到臨頭,咱們也不必害怕。上面這兩個手印,是要取爹爹和娘的性命,下面兩個自然是打在你我身上了。第三排的兩個,是對付無雙和小英。最後三個,打的是阿根和兩名婢女,嘿嘿,這才叫做血濺滿門,雞犬不留啊。」陸大娘打個寒噤,道:「爹爹和娘?」陸立鼎道:「我也不知道這魔頭跟爹爹和娘有甚麼大仇,咱爹娘死了,她仍要派人從墳中掘出他們遺體,每人打上一掌,方算報了怨仇。」陸大娘道:「你說那瘋子是她派來的?」陸立鼎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夫婦倆說到此處,阿根突然怒氣沖沖的走進廳來,說道:「這種玩笑也開得的?那還成甚麼話?少爺,少奶奶,咱們大門給人在外邊頂住啦,說甚麼也推不開。」陸氏夫婦臉上登時變色,雙雙搶出大廳。

  兩人並肩向外,奔向大門,只見兩扇黑漆厚門緊緊閉著。陸立鼎雙手齊出,抓住門環向內一拉,但聽格支格支兩聲響亮,大門晃了一晃,竟然拉之不動,陸夫人作個手勢,一躍上了牆頭,卻見門外靜悄悄的並無人影。她揮劍護身,躍到門外,不禁柳眉豎起,罵道:「這也未免欺人太甚!」原來大門上被人橫著釘了兩個鐵條,竟然將門封了。鐵條懸了一塊喪家用的麻布,布上斑斑點點,盡是血跡,看來不禁驚心動魄。

  這時陸立鼎也已翻牆出外,見了鐵條麻布,心知敵人越逼越緊,不出兩個時辰,那魔頭就要到來大施殺手。他呆立片刻,憤怒漸減,說道:「娘子,陸家滿門今日若是難逃一死,也讓咱們死得不墮了爹娘的威名。」陸大娘心中一酸,道:「大哥說得是。」

  二人越牆回廳,走到後院,忽聽得東邊壁上喀的一響,高處有人。陸立鼎搶上一步,擋在妻子身前,抬頭看時,卻見牆頭上坐著一個男孩,頭上紮著兩根小辮兒,伸手去摘一朵凌霄花。又聽牆腳邊有人叫道:「小心啦,莫掉下來。」原來程英,陸無雙和另一個男孩守在牆邊花叢之後。陸立鼎心道:「這兩個孩兒想是來借宿的了,怎麼如此頑皮?」

  牆頭那男孩摘了一朵花兒,陸無雙叫道:「給我,給我!」那男孩一笑,卻向程英擲去,程英伸手接住,遞給表妹,陸無雙心頭惱了,拿過花兒丟在地下,踏了幾腳,嗔道:「希罕麼?我才不要呢?」

  陸氏夫婦見四個孩兒玩得起勁,全不知一場血腥大禍已籠罩在本宅之上,嘆了口氣,走進房中。

  程英見陸無雙踏壞花朵,道:「表妹,你又生甚麼氣啦?」陸無雙小嘴一撅,道:「我不要他的,我自己採。」說著右足一點,身子躍起,已抓住一根爬在牆上的長春藤,這麼一借力,左手在牆上一按,又躍高數尺,逕往一株銀桂樹的枝幹上竄去。牆頭那男孩拍手喝采,叫道:「到這裏來!」陸無雙雙手拉著桂花樹枝,在空中翻了兩個筋斗,突然身子凌空,往牆頭撲了過去。

  以她的輕功造詣而言,這一撲實是大為行險僥倖,只是她氣惱那男孩把花朵拋給表姊,不給自己,也是女孩兒家好勝心切,竟不顧危險的從空中飛躍過去。那男孩吃了一驚,叫道:「留神!」伸手相接。他若不伸出手去,陸無雙原可攀到牆頭,但在半空中見到男孩要來相拉,叱道:「讓開!」身子一側,要避開他雙手。想那空中轉身之技是極上乘的輕功,她雖曾見父母使過,自己可從未習練,這一轉身,手指已夠不上牆頭,驚叫一聲「啊喲」,身子直墮下來。

  牆腳下那男孩見她跌落,飛步過來,伸手抱她。但牆高數丈,陸無雙身子雖輕,這一跌下來力道可仍是極為厲害,那男孩一把住了她腰身,兩人重重的一齊摔倒。祇聽喀、格兩響,陸無雙左腿腿骨斷折,那男孩的額角撞在一塊尖石之上,登時鮮血噴了出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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