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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九


  ▼第十八回 打遍天下無敵手

  兩人這樣抱著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忽然洞口傳進來幾下腳步之聲。胡斐心道:「不好!我堵死別人,別要螳螂捕蟬,黃雀在後,又有別人來堵死了咱們。」臂中抱著苗若蘭不放,急步搶出洞去。月光之下,但見雪地裏有兩人奔跑得極是迅捷,瞧那身形步法,正是雪峰上與自己動過手的那些武林豪客。

  胡斐笑道:「蘭,你爹爹打了勝仗,把他們都趕跑啦。」說著彎腰在地下抓起一把雪,手指用勁,這把雪立時團得堅如鐵石。他手臂一揮,雪團直飛過去,正中前面一人腰間。那人一跤俯跌,再也站不起來。後面一人吃了一驚,回過頭來,一個雪團飛到,正中胸上,立時仰天摔倒。雖然跌法不同,卻是同樣的再不站起。

  胡斐哈哈一笑,忽然柔聲道:「你甚麼時候把心交給了我?我想一定沒我早。我第一眼瞧你,我——我就管不住自己了。」苗若蘭輕聲道:「十年之前,當我還只七歲的時候,我聽爹說你爹媽之事,我心中就儘想著你。我對自己說,若是那個可憐的孩子活在世上,我要照顧他一生一世,我要教他快快活活,忘了小時候別人怎樣欺侮他、虧待他。」

  胡斐聽得激動異常,不知說些甚麼才好,只是緊緊的將她摟在懷裏,眼光從她肩上望出去,忽見雪峰上幾個黑影,正沿著繩索往下急溜。他叫道:「咱們去助你爹爹,截住這些歹人。」說著足底加勁,抱著苗若蘭急奔,片刻之間已到了雪峰之下,那時兩名豪客已踏到峰下實地,尚有幾名正急速下溜。胡斐將苗若蘭放下,雙手各握一個雪團,兩臂齊揚,峰下兩名豪客應聲倒地。

  胡斐正要再擲雪團,投擊尚在峰腰之人,忽聽半山間有人朗聲說道:「是我放人走路,旁人不得攔阻。」這兩句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從半山裏飄將下來,洪亮清朗,正是苗人鳳的說話。苗若蘭喜叫:「爹爹!」胡斐聽這聲音離地約有數里,但語音遙傳,若對其面,金面佛內力之深厚,確是已所莫及,不禁心下大為欽佩,兩手一振,扣在掌中的雪團雙雙飛出,又中躺伏在地的兩名豪客身上,不過上次是打穴,這次卻是解穴。那二人蠕動了幾下,撐持起來,突然發足狂奔而去。

  但聽半山裏苗人鳳叫道:「果然好俊的功夫,就可惜不學好。」他這兩句話的語音,一字近似一字,只見他又瘦又長的人形緣索直下,當那「好」字說畢,人已站在胡斐身前。兩人互相對視,均不說話,但聽四下裏咄咄擦擦,盡是踏雪之聲,原來這次上峰的高手中留得性命的,都四散走了。月光下只見一人一跛一拐的走近,正是杜殺狗杜莊主。他將一個尺來長的包裹遞給胡斐,顫聲道:「這是你媽的遺物,裏面一件不少,你收著罷。」胡斐接在手中,似有一股熱氣從包裹傳到心中,全身不禁發抖。

  苗人鳳見杜殺狗的背影在雪地裏蹣跚遠去,心想此人文武全才,結交遍於天下,也算得是個人傑,只因一念之差,落得身敗名裂,實是可惜。他不知杜殺狗與胡斐之母有中表之親,更不知胡斐就是二十多年來自己念念不忘的孤兒,當下緩緩轉過頭來,只見女兒身披男人袍服,怯生生的站在雪中,心想眼前此人雖然救了自己性命,卻玷污了女兒清白,念及亡妻失節之事,恨不得殺盡天下輕薄無行之徒,一時胸口如要迸裂,低沉著聲音道:「你跟我來!」說著轉身便走。

  苗若蘭叫道:「爹,是他——」但苗人奉沉默寡言,素來不喜多說一個字,也不喜多聽一個字,此時盛怒之下,更不聽女兒多說。他見胡斐伸手去拉女兒,喝道:「好大膽!」左手倏地伸出,破蒲扇一般的手掌已將胡斐左臂握住,說道:「蘭兒你留在這兒,我和這人有幾句話說。」說著向右側一座山峰一指。那山峰雖遠不如杜家莊所住在的玉筆峰那麼高聳入雲,但險峻巍峨,似猶在玉筆峰之上。他放開胡斐手臂,向那山峰急奔過去,倏忽之間已到峰底。

  胡斐道:「蘭,你爹既這般說,我就過去一會兒,你在這裏等著。」苗若蘭道:「你答應我一件事。」

  胡斐道:「別說一件,就是千件萬件,也全憑你吩咐。」苗若蘭道:「我爹若要你娶我——」最後兩字聲若蚊叫,幾不可聞,低下了頭羞不可抑。胡斐將適才從杜殺狗手裏接來的包裹放在她的手裏,道:「你放心。我將我媽的物事交於你手。天下再沒一件文定之物,能有如此隆重的。」

  苗若蘭接過那個包裹,身子也是不自禁的微微顫動,低聲道:「我自然信得過你。只是我知道爹爹脾氣,若是他惱了你,甚至罵你打你,你都瞧在我臉上,讓了他這一回。」胡斐笑道:「好,我答應你就是。」遠遠望去,只見苗人鳳的人影在白雪山石間倏忽出沒,正自極迅捷的向山上爬去。當下輕輕的在苗若蘭臉頰上親了一親,提氣向苗人鳳身後跟去。

  他順著雪地裏的足跡,一路上山,轉了幾個彎,但覺山道愈來愈險,心下絲毫不敢大意,只怕一個失足,摔得粉身碎骨。奔到後來,山壁間全是凝冰積雪,滑溜異常,竟難有下足之處,心道:「苗大俠故意選此險道,必是考較我的武功來著。」當下展開輕功,全力施為,山道越險,他竟奔得越快。

  又轉過一個彎,忽見一條瘦長的人影站在山壁旁一塊凸出的石上,身子襯著灰暗的天空,猶似一株枯槁得老樹,聽他低沉著嗓子說道:「好,你有種跟來,上罷!」正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〉苗人鳳。

  胡斐一怔,急忙停步,雙足使出千斤墜功夫,將身子牢牢定住峭壁之旁。苗人鳳背向月光,臉上陰沉沉的瞧不清楚神色。胡斐喘了口氣,面對著這個自己生平想過幾千幾萬遍之人,一時之間竟爾沒了主意:「他是我殺父仇人,可是他又是若蘭的父親。他害得我一生孤苦,但聽平四叔說,他豪俠仗義,始終沒對不起我的爹媽。他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,武功藝業,驚世駭俗,但我偏不信服,倒要試試是他強呢還是我強。他苗家與我胡家累世為仇,百餘年來相斫不休,但他又不傳若蘭武功,是不是真的要將這場世仇至他而解?適才我救了他的性命,但他見我與若蘭同床共被,卻又不知能否相諒?」胸中思潮起伏,百感交集。

  苗人鳳見胡斐神情粗豪,虯髯戟張,依稀是當年胡一刀的模樣,不由得心中一動,但隨即想起,胡一刀之子早已被人害死,投在滄州的河中,此人容貌相似,只是偶然巧合,想起他欺辱自己的獨生愛女,怒火上衝,左掌一揚,右拳呼的一聲,衝拳直出,猛往胡斐胸口擊去。胡斐與他相距不過數尺,見他一拳打過來,勢道威猛無比,只得出掌擋架。兩人拳掌相交,身子都是一震,暗讚對方功夫了得。

  苗人鳳自那年與胡一刀比武以來,二十餘年中從未遇到敵手,此時自己一拳被胡斐化解,但覺對方掌法精妙,內力深厚,不禁敵愾之心大增,運掌成風,連進三招。胡斐一一拆開,到第三招上,苗人鳳掌力猛極,他雖急閃避開,但身子連幌幾幌,險險墮下峰去,心想:「若再相讓,非被他逼得摔死不可。」但見他左足飛起急向自己小腹踢到,當即右拳左掌,整向他面門拍擊,這一招圍魏救趙,是拆解他左足一踢的高招。

  胡斐這一招用的雖然是重手,究竟未出全力,但高手比武,半點容讓不得,苗人鳳伸臂相格,使的卻是十成力。四臂相交,喀喀兩響,胡斐只覺胸口隱隱發痛,急忙運氣相抵。豈知苗人鳳的拳法剛猛無比,一佔上風,拳勢愈來愈強,再不容敵人有翻身機會。若是在平地之上,胡斐原可跳出圈子,逃開數步,避了他拳風的籠罩,然後反身再鬥,但在這巉崖峭壁之處,實是無地可退,只得咬緊牙關,使出春蠶掌法,密密護住全身各處要害。

  這春蠶掌法招招全是守勢,出手幅度小極,抬手踢足,全不出半尺之外,但招術綿密無比,周身始終不露半點破綻。這路掌法原本用以遭人圍攻而處劣勢之時,雖然守得緊密,卻有一個極大不好處,那就是一開頭即使自己「立於不勝之地」,名目叫做春蠶掌法,確是作繭自縛,但能受攻,不能反擊,不論敵人招數中露出如何重大破綻,若非改變掌法永遠難以克敵制勝。

  苗人鳳一招緊似一招,眼見對方每一招都可抵擋不住,但說也奇怪,不論自己如何強攻猛擊,胡斐必有方法解救,只是他但守不攻,自己卻無危險,當下不再防禦自身,十分力氣,全用在攻堅破敵之上。鬥到酣處,苗人鳳一拳打出,胡斐一避,那拳打在山壁之上,冰凌飛濺,有一小塊射到了胡斐左眼上。那眼皮極是柔軟,這一下又是出乎兩人意料之外,難以防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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