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五〇


  胡斐但覺眼上劇痛,雖不敢伸手去揉,拳腳上總是緩得一緩,苗人鳳欺身直進,靠身山壁,將胡斐逼在外檔。

  此時強弱優劣之勢已判,胡斐半個身子凌空,只要足底微滑,身子稍有不穩,立時掉下山谷之中,苗人鳳卻是背心向著山壁。他這時拳法又變,招招逼對手硬接硬架。胡斐極是機伶,也偏不上他這個當,出手又柔又韌,盡力化解來勢,絕不正面相接。但兩人武功本在仲伯之間,平手相鬥,胡斐已未必能勝,現下加上許多不便之處,如何能夠持久?又鬥數招,苗人鳳忽地躍起,連踢三腳。胡斐急閃相避,但見對手第三腳踢過,雙掌齊出,直擊自己胸口。這兩掌難以化解,自己站身之處又是無可避讓,只得也是雙掌拍出,硬接來招。

  四掌一交,苗人鳳大喝一聲,勁力直透掌心。胡斐身子一幌,急忙運勁反擊。兩人都將畢生功力運到了掌上,這是硬碰硬的比拼,半點取巧不得。兩人氣凝丹田,四目相投,竟是僵住了動也不動。苗人鳳見他武功了得,不由得暗暗驚心:「近年來少在江湖上走動,竟不知武林中出了這等厲害人物!」雙腿稍彎,背脊已靠上山壁,一收一放,先將胡斐的掌力引了過來,然後借著山壁之力,猛推出去,喝道:「下去!」

  這一推本來就力道強勁無比,再加上借以山壁的反激,更是難以抵擋,胡斐身子一幌,左足已然凌空。但他武功之強,實已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,右足在山崖邊牢牢定住,宛似鐵鑄一般。苗人鳳連加三次勁,也只能推得他上身幌動,卻不能使他右足移動半分。

  苗人鳳見他如此了得,心下不禁驚佩,暗想:「如此功夫,也可算得是百年難逢,只可惜走上了邪路。我今日若不殺他,日後遇上,未必再是他敵手。他恃強為惡,世上有誰能夠相制?」想到此處,突然間左足一登,一招破碑腳,猛往他右膝蓋上踹去。

  胡斐全靠單足支持,眼見他一腳踹到,無可閃避,嘆道:「罷了,罷了,我今日終究命喪他手。」危難下死中求生,右足一登,身子陡然拔起丈餘,一個鷂子翻身,凌空下擊。苗人鳳道:「好!」肩頭一擺,撞了出去。胡斐兩拳打在他的肩上,但被他一撞之下,身子跌出懸崖,向下直墮。

  胡斐慘然一笑,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心中一閃:「我自幼孤苦,但臨死之前蒙她傾心,也自不枉了這一生。」突然臂上一緊,下墮之勢登時止住,原來苗人鳳抓住他手臂,將他拉了上來,喝道:「你曾救我性命,現下饒你相報。一命換一命,誰也不虧負了誰。來,咱們重新打過。」說著站在一旁,與胡斐並排而立,不再佔倚壁之利。

  胡斐拱手道:「晚輩不是苗大俠敵手,何必再比?苗大俠要如何處置,晚輩聽憑吩咐就是。」苗人鳳皺眉道:「你上手時有意相讓,難道我就不知?你欺苗人鳳年老力衰,不是你對手麼?」胡斐道:「晚輩不敢。」苗人鳳喝道:「出手!」胡斐要解釋他與苗若蘭同床共衾,實是出於意外,絕非存心輕薄,說道:「在那廂房中——」苗人鳳聽他提及「廂房」二字,怒火大熾,劈面就是一掌。胡斐只得接住,經過了適才之事,知道只要微一退讓,立時又給他掌力罩住,只得全力施為。兩人各展平生絕藝,在山崖邊拆了三百餘招,竟是難分勝敗。

  苗人鳳愈鬥愈奇,心中不住想到當年在滄州與胡一刀比武之事,再拆數招,向後躍開三步,叫道:「且住!你可識得胡一刀麼?」胡斐聽他提到亡父之名,悲憤交集,咬牙道:「胡大俠乃前輩英雄,不幸被奸人害死,我若有緣能受他教誨幾句,立時死了,也所甘心。」苗人鳳心道:「是了,胡一刀去世已二十七年。眼前此人也不過二十多歲,焉能識他?」順手在山邊折下兩根極堅硬的樹枝,掂了一掂,重量相若,將一根拋給了胡斐,說道:「咱們拳腳難分高下,在兵刃上再決生死。」說著樹枝一探,左手捏了劍訣,樹枝走偏鋒刺出,使的是天下無雙,武林絕藝的苗家劍法。

  雖是一根小小樹枝,但出去時勢夾勁風,又狠又準,要是給尖梢刺上了,實也與中劍無異。胡斐見來勢厲害,哪敢有絲毫怠忽,樹枝一擺,向上橫格,這一格剛中有柔,確是名家手法。苗人鳳一怔,心想:「怎麼他的武功與胡一刀這般相似?」但兩個高手刀劍一交,後著綿綿而至,絕不容他有思索遲疑,但見胡斐樹刀格過,跟著提手上撩,苗人鳳揮樹劍反削,教他不得不迴刀相救。兩人各出絕技,比適才鬥得更是兇險。

  這一番惡鬥,胡斐一生從未遇過。他武功全是憑著父親傳下的遺書修習而成,招數雖然精妙,實戰經驗究竟欠缺,功力火候因年歲所限,亦未臻上乘,好在年輕力壯,精力遠過對方,是以數十招中打得難解難分。兩人迭遇險招,但均在極危急下用巧妙招數拆開。胡斐一面打,一面佩服:「金面佛苗大俠果然名不虛傳,若是他年輕二十歲,我早已敗了。可見當年他勝過爹爹,倒不是行使詭計。」

  兩人又鬥一陣,越鬥越是靠近山崖,只因招招扣得緊密,都是竭力將對方逼向外圍,只要向內緣踏進半步,立時受了對方刀劍之傷。鬥到酣處,苗人鳳使一招黃龍轉身吐鬚勢疾刺對方胸口,眼見他無處閃避,而樹刀砍在外檔,更是不及回救。胡斐吃了一驚,忙伸手在他樹枝上一撥,右手一招伏虎式劈出。苗人鳳叫了聲:「好!」樹劍一抖。胡斐只覺手指劇痛,急忙撒手。

  苗人鳳踏上半步,正要刺出一招上步摘星式,哪知崖邊堅冰被二人踏得久了,竟漸漸鬆裂溶解,他劍勢向前,全身重量盡在後邊的左足之上,只聽喀喇一響,一塊岩石帶著冰雪,墮入下面深谷。

  苗人鳳腳底一空,身不由主的向下跌落,胡斐大驚,忙伸手去拉。只是他一墮之勢不輕,雖然拉住了他袖子,可是一帶之下,竟連自身也跌出崖邊。二人不約而同的齊在空中轉身,貼向山壁,施展壁虎遊牆功,要爬回山崖。但那山壁上全是冰雪,滑溜無比,那壁虎遊牆功竟然施展不出,莫說是人,就當真壁虎到此,只怕也遊不上去。可是上去雖然不能,下墮之勢卻也緩了。

  二人慢慢溜下,眼見再溜十餘丈,是一塊向外凸出的懸岩,如不能在這岩上停住,那非跌個粉身碎骨不可。念頭剛轉得一轉,身子已落在巖上。二人武功相差無幾,心中所想也是一模一樣,當下齊使千斤墜功夫,牢牢定住腳步。岩面光圓,積了冰雪後更是滑溜無比,但二人武功高強,一落上巖面立時定身,竟沒滑動半步。只聽咯咯輕響,那數萬斤重的巖石幌了幾幌,原來巖石橫架山腰,年深月久,巖下沙石漸漸脫落,本就隨時都能掉下谷中,現下被二人使力一登,沙石夾冰紛紛下墮,那大巖越幌越是厲害。

  那兩根樹枝隨人一齊跌在巖上。苗人鳳見情勢危急異常,左掌拍出,右手已拾起一根樹枝,隨即上步雲邊摘月,挺劍斜刺。胡斐頭一低,彎腰避劍,也已拾起樹刀,還了一招拜佛聽經。兩人這時用的全是進手招數,招招兇險之極,但聽得咯咯之聲越來越響,腳步難以站穩。兩人都想:「只有將對方逼將下去,減輕巖上份量,這圓巖不致立時下墮,自己才有活命之望。」當下各展生平絕技,手下絕不容情。

  瞬時之間交手十餘招,苗人鳳見他使的刀法與胡一刀當年一模一樣,心中疑雲大起,只是形格勢禁,實無餘暇相詢,一招反腕翼德闖帳削出,接著就要使出一招提撩劍白鶴舒翅。這一招劍掌齊施,要教對方非跌下巖去不可,只是他自幼慣了,出招之前不禁背脊微微一聳。

  此時月明如洗,長空一碧,月光將山映壁映得一片明亮。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,猶似鏡子一般,將苗人鳳背心反照出來。胡斐看得明白,登時想起平阿四所說自己父親當年與他比武的情狀,那時母親在他背後咳嗽示意,此刻他身後放了一面明鏡,不須旁人相助,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,當下一招八方藏刀式,搶了先著。苗人鳳這一招提撩劍白鶴舒翅只出得半招,全身已被胡斐樹刀蓋住。他此時再無疑心,知道眼前此人必與胡一刀有極深的淵源,嘆道:「報應,報應!」閉目待死。

  胡斐舉起樹刀,一招就能將他劈下巖去,但想起曾答應苗若蘭,絕不能傷她父親。然而若不劈他,容他將提撩劍白鶴舒翅使全了,自己非死不可,難道為了相饒對方,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麼?瞬時之間,他心中轉過了千百個念頭: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,教自己一生孤苦,可是他豪氣干雲,是個大大的英雄豪傑,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,按理這一刀不該劈將下去;但若不劈,自己絕無活命之望,自己甫當壯年,哪裏肯死,倘使殺了他罷,回頭怎能有臉去見苗若蘭?若是終生避開她不再相見,那這一生活在世上,勢必心中痛苦,生不如死。

  看官,那時胡斐萬分為難,實不知這一刀該當劈是不劈。他不願傷了對方,卻又不願賠上自己性命。看官若是自身遭此情景,該當如何抉擇?

  苗若蘭一人站在雪地之中,良久良久,不見二人歸來,當下緩緩打開胡斐交給她的包裹。只見包裏是幾件嬰兒的衣衫,一雙嬰兒鞋子,還有一塊黃布包袱,月光下看得明白,包上繡著「打遍天下無敵手」七個黑字,正是她父親當年給胡斐裹在身上的。她站在雪地之中,月光之下,望著那嬰兒的衣衫,心中柔情萬種,不禁癡了。

  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歸來與她相會?他這一刀到底劈下去還是不劈?

  (全書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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