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 |
四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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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斐道:「這聲音來自地底,那可奇了,你留在這裏,我瞧瞧去。」說著站起身來。苗若蘭道:「不,我跟你去。」胡斐原本也不願留她一人孤身在此,說道:「好。」攜著她手,出洞尋聲而去。 兩人在雪地上緩緩走出數十丈,這天是三月十五,月亮正圓,銀色的月光映著銀色的雪光,再與苗若蘭皎潔無瑕的肌膚一映,真是人間仙境,此夕何夕?這時胡斐早已除下自己的袍子,披在苗若蘭身上,雖然地底下傳來的聲音越來越近。但月光下四目交投,身外之事,竟是全不縈懷。 兩人心中柔和,古人詠嘆深情蜜意忽地一句句似脫口而出。胡斐不自禁低聲說道:「但教心似金鈿堅——」苗若蘭接口道:「天上人間會相見。」突然間地底呼聲轉劇,教兩人不得不側耳傾聽。胡斐一辨聲音,說道:「他們找到了寶藏所在,正在地底下廝殺爭奪。」他從父親遺書之中,得知寶藏地點,曾進入數次,取出父母當年封存的詩文,又取了田歸農之父的黃金小筆。這日早晨他用小筆投射田青文,就是示警之意。他雖知寶藏之所,但體念父母遺志,不肯掘出使用。這時辨聲知向,料定寶樹等必是見財眼紅,互相爭鬥。 他這料一點不錯,那地底山洞之中,天龍門、飲馬川山寨、平通鏢局諸路人馬,正自殺成一團。寶樹袖手旁觀,只是冷笑,心想且讓你們打個三敗俱傷,老僧再慢慢一個一個的收拾。周雲陽與熊元獻又是扭在一起,在地下滾來滾去,兩人突然一滾滾到了火堆之旁。初時互欲將對方壓在火上,哪知幾個打滾,險險將火頭壓熄,寶樹罵道:「壓滅了火,大夥兒都凍死麼?」伸出右腳,抄到周雲陽身底輕輕一挑,兩個人一齊飛了起來,騰的一聲,落在地下。 寶樹笑了一笑,彎腰拿起一根粗柴,添入火堆。正要挺直身子,忽見突突跳動的火光在對面冰壁上映出兩個人影,使得人影也是微微跳動。 寶樹吃了一驚,轉過身來,見山洞進口處並肩站著二人。一個臉帶嬌羞的是苗若蘭,另一個虯髯戟張、眉現殺氣,卻是雪山飛狐胡斐。寶樹「啊」的一聲,右手一揚,一串唸珠激飛而出。這唸珠初擲出去時是整整的一串,但飛到半空,串著珠子的線兒被他勁力迸斷,數十顆唸珠忽然上下左右,分打胡苗二人的穴道。這是他苦練十餘年的絕技,恃以保身救命,臨敵之時從未用過。此時陡然見到胡斐,知道事勢緊迫,是以搶著先施殺手。 胡斐一聲冷笑,踏上一步,擋在苗若蘭身前。寶樹見他並無特異功夫擋避,心下大喜,暗道:「原來你裝模裝樣,功夫也不過爾爾,這番可要教你死無葬身之地了。」正自得意,但見數十顆唸珠顆顆打在胡斐穴道之中,他卻理也不理。原來胡斐見唸珠打到,氣貫全身,早已將各處穴道盡數封閉。若是寶樹出手用指點穴,他穴道原是封閉不住,但他一擲的勁力分在數十顆唸珠之上,卻已奈何不得胡斐這等名家高手。 寶數見一擊不中,嚇得心膽俱裂,他為人最是狡詐,急忙一躍,退在曹雲奇身後,生怕胡斐跟著動手,大叫一聲:「不好了!」雙手抓住曹雲奇背心,提起他一個魁偉長大的身子,就往火堆中擲了過去。他本意將火堆壓滅,好教胡斐瞧不見自己,哪知道火被他們添了添了許多乾柴,燒得正旺,曹雲奇跌在火中,衣服著火,洞中更是明亮。 胡斐見滿洞都是珍寶,寶樹躲躲閃閃的又在欲施詭計,想起他卑鄙貪財,害了自己父母性命,不禁心中怒火,也如那火堆一般燒了起來,一彎腰,抄起了一把珠寶,托在左手掌心,右手食指不住價彈動。但見珍珠、珊瑚、碧玉、瑪瑙、翡翠、寶石、貓兒眼、祖母綠、各種各樣珍物,如雨點般往寶樹身上打去。每一塊寶物打到,都教他劇痛難當。 他縱高竄低的閃避,但胡斐手指彈出,珍寶飛到,準頭竟是不偏半點。說也奇怪,洞中餘人甚眾,但這些珠寶始終不碰到別人身上。劉元鶴、陶百歲等見此情景,個個貼身冰壁,一動也不敢動。寶樹初時還東西奔躍,後來足踝上連中了兩塊碧玉,竟自倒地,再也站不起來,高聲號叫,在地下滾來滾去。他從前只愁珍寶不多,此時卻但願珍寶越少越好。 胡斐越彈手越重,他偏偏避開寶樹的穴道,要讓他多吃些苦頭。眾人凝神而觀,個個嚇得心驚肉跳,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。 苗若蘭聽寶樹叫得悽慘,心中不忍,低聲道:「這人確是很壞,但也夠他受的了,饒了他罷!」胡斐生平除惡務盡,何況這人正是殺父害母的大仇人,但一聽苗若蘭之言,不知怎的,只覺她說的一點也不錯,確須饒了此人。當下右手垂下,左手用力一擲,掌中十餘件珍寶激飛而出,叮叮噹噹一陣響,盡數嵌在冰壁之中。眾人看得盡皆駭然,暗道:「這些珠寶若要寶樹受用,單只一件就要了他的性命。」 胡斐橫眉怒目,自左至右逐一望過去,他眼光射到誰的臉上,誰就不自禁的低下頭去,不敢與他眼光相接。洞中寂靜無聲。寶樹身上雖痛,但卻也不敢發出半聲呻吟。隔了良久,胡斐喝道:「各位如此貪愛珍寶,就留在這裏陪伴寶藏罷!」說著攜了苗若蘭的手,轉身便出。 眾人料想不到他這麼容易便放過了大夥,個個喜出望外,但聽他二人腳步聲在隧道中逐漸遠去,各人齊聲低呼,俯身又去撿拾珠寶。突然之間,隧道中傳來一陣鬱悶的軋軋之聲,眾人初尚不解,轉念之間,個個驚得面如土色,齊叫: 「啊喲,不好啦!」 「他堵死了咱們出路。」 「快跟他拼了。」 眾人雖然畏懼胡斐,但情急之下,爭先恐後的擁出,待奔到大石之後,果見那塊大石已被胡斐推回原處,牢牢的堵住了洞門。 那洞門甚是狹窄,在外面尚有著力之處,內面卻只容得一人站立,給胡斐這一堵上,過不多時,融化了的冰雪重行凍結,若非外面有人來救,山洞內諸人萬萬不能出來。苗若蘭心中不忍,道:「你要他們都死在裏面麼?」胡斐道:「你說,裏面哪一個是好人,饒得他活命?」 苗若蘭嘆了口氣,道:「這世上除了爹爹和你,我不知道還有誰是真正的好人,可是,你總不能把許許多多壞人盡數殺了啊。」胡斐一怔,道:「我哪算得是好人。」苗若蘭抬頭望著他道:「我知道你是好的。我沒見你面的時候就知道啦!大哥,你知道我在甚麼時候這顆心就交給了你?」 她第一次出口叫他「大哥」,可是這一聲叫得那麼自然流暢,隨隨便便的脫口而出,卻似已叫了一輩子一般。胡斐再也抑制不住,張臂抱住了她。苗若蘭伸臂還抱,倚在他的懷裏,兩人互相摟抱在一起,但願這一刻無窮無盡,只覺世上最美最好的處所,就是在這又冷又濕、又黑又悶的隧道之中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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