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四七


  苗若蘭手足漸能活動,低聲道:「行啦,多謝您!」胡斐急忙縮手,待要說話,卻不知說甚麼好,過了良久,才道:「胡某是昂藏男子,適才冒犯,實是無意之過,此心光明磊落,天日可鑒,務請姑娘恕罪。」

  苗若蘭低聲道:「我知道。」兩人在黑暗之中,相對不語。山洞外雖是冰天雪地,但兩人心頭溫暖,卻是別有一番光景。過了一會,苗若蘭道:「不知我爹爹現下怎麼了。」胡斐道:「令尊英雄無敵,這些人不是他的對手,你放心好啦。」苗若蘭輕輕嘆了口氣道:「可憐的爹爹,他以為你——你對我不好。」胡斐道:「這也難怪,適才情勢確甚尷尬。」

  苗若蘭臉上一紅道:「我爹爹因為另有傷心之事,是以感觸特深,請胡爺別見怪。」胡斐笑道:「甚麼事?」他一問出口,立覺失言,想要用言語岔開,卻一時不知說甚麼好。他號稱雪山飛狐,平時聰明伶俐,機變百出,但今日與苗若蘭相對,不知怎的,竟似變了一個人,十分的口拙木訥起來。

  苗若蘭道:「此事雖說來有愧,但我也不必瞞你,那是我媽的事。」胡斐「啊」了一聲。苗若蘭道:「我跟你說,我媽做過一件錯事。」胡斐道:「人孰無過?那也不必放在心上。」苗若蘭緩緩搖頭道:「那是一件大錯事。一個女子一生不能錯這麼一次,我媽教這件錯事毀了,連我爹,也險險教這事毀了。」

  胡斐默然,心下已料到了幾分。苗若蘭道:「我爹是江湖豪傑。我媽卻是出身官家的一位千金小姐。有一次我爹無意之中救了我媽一家大小,他們才結了親。兩人本來不大相配,那也罷了,可是我爹有一件事大大不對,他常在我媽面前,誇獎你媽的好處。」胡斐奇道:「我的母親?」

  苗若蘭道:「是啊。我爹與令尊比武之時,你媽媽比一個男子漢還更有氣概。我爹言語之中,常羨慕你爹好福氣,說道:『胡一刀得此佳偶,活一日勝過旁人百年。』我媽聽了雖不言語,心中卻甚不快。後來天龍門的田歸農到我家來作客,他相貌英俊,談吐風雅,又能低聲下氣的討好別人,我媽一時糊塗,竟偷偷跟他走了。」

  胡斐一驚,道:「有這等事?」苗若蘭聲音哽咽,說道:「那時我還只兩歲,爹抱了我連夜追趕,他不吃飯不睡覺,連追三日三夜,終於趕上了他們。

  那田歸農一見我爹,只有跪下求饒。我爹舉掌要劈了下去,我媽卻撲在他的身上。我爹見她真心愛他,嘆了口氣,抱了我走了,回到家來生了一場大病,險險死去。他對我說,若不是見我孤苦伶仃,在這世上沒人照顧,他真不想活啦。一連三年,他不出大門一步,有時叫著:『蘭啊蘭,你怎麼這等糊塗?』因為我媽的名字之中,也是有個『蘭』字的。」她說到此處,臉上一紅。原來當時女子的名字也是秘密,旁人只知她姓氏,除非至親至近之人,是不能告知名字的,她這麼說,等於是告知胡斐,自己名字中有個「蘭」字。

  胡斐雖見不到她臉上神色,但聽她竟把家中最隱密的私事,也毫不諱言的對自己說了,心中大是激動,最後聽她提到自己的小名,更是如坐春風,溫馨難言,說道:「苗姑娘,那田歸農存心極壞,對你媽未必有甚麼真正的情意。」

  苗若蘭嘆了口氣道:「我爹也是這麼說。只是他日常自怨自艾,說道若非對我媽不夠溫存體貼,我媽也不致受了旁人之騙。我爹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,但說到待人處世,卻不及田歸農了。那姓田的欺騙我媽,其實是想得到我苗家家傳的一張藏寶之圖,可是他雖教我一家受苦,教我自幼就成了個無母之人,到頭來卻仍是白使了心機。我媽看穿了他的用心,臨終時仍將藏圖的鳳頭珠釵還給了我爹。」於是將劉元鶴在田歸農床底的所見所聞,說了一遍,最後說到那圖如何被寶樹他們搶去,那些人如何憑了闖王軍刀與地圖去找藏寶。

  胡斐道:「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,他畏懼你爹爹,又弄不到地圖,就想假手官家,將你爹爹擒住,好逼他交出圖來,哪知天網恢恢,我正在此時找他報仇。唉,這寶藏不知害了多少人。」他微一停頓,說道:「苗姑娘,我爹和我媽就是因這寶藏而成親的。」苗若蘭道:「啊,是麼?快說給我聽。」她雖矜持,究竟年紀幼小,心喜之下,伸手去握住胡斐的手。但隨即覺得不妙,要待縮回,胡斐卻翻過手掌,輕輕握住了她手不放。苗若蘭臉上一紅,也就不再縮回,只覺胡斐手上熱氣,直透進自己的心裏。

  胡斐道:「你道我媽是誰?她是杜殺狗杜莊主的表妹。」苗若蘭更加驚奇,說道:「我自幼識得杜伯伯,爹爹卻從不提起此事。」胡斐道:「我在爹爹的遺書中得悉此事,看來令尊也未必知道。杜莊主知道寶藏必在雪峰附近,是以長住在峰上找尋。只是他一來心思遲鈍,二來機緣不巧,始終參透不出藏寶的所在。我爹爹暗中查訪,卻反而先他得知。他進了藏寶之洞,見到田歸農的父親與你祖父在洞中共歸於盡,正想發掘藏寶,哪知我媽跟著來了。

  「我媽的本事要比杜莊主要高得多。我爹連日在左近出沒,她早已看出了端倪。她跟進寶洞,和我爹動起手來。兩人不打不成相識,互相欽慕,我爹就提求親之議。我媽說道:她自幼受表哥杜殺狗撫養,若是讓我爹取去藏寶,那是對表哥不起,我爹要她還是要寶藏,兩者只能得一,我爹哈哈大笑,說道就是十萬個寶藏,也及不上我媽。他提筆寫了一篇文字,記述此事,封在洞內,文後各人賦詩一首,好令後人發現寶藏之時,知道世上最寶貴之物,乃是兩心相悅的真正情愛,絕非價值連城的寶藏。」

  苗若蘭聽到此處,不禁悠然神往,低聲道:「你爹娘雖然早死,可比我爹媽快活得多。」

  胡斐道:「只是我自幼沒爹沒娘,卻比你可憐得多了。」苗若蘭道:「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,他就是拋盡一切,也要領你去撫養,那麼咱們早就可以相見啦。」胡斐道:「我若住在你家裏,只怕你會厭憎我。」苗若蘭急道:「不!不!那怎麼會?我一定會待你很好很好,就當你是自己親哥哥一般。」

  胡斐怦怦心跳,道:「現在相逢還不遲麼?」苗若蘭不答,過了良久,輕輕道:「不遲。」又過片刻,說道:「我很喜歡。」

  看官,古人男女互相愛悅。只憑一言片語,即知對方心意,絕不若當世風習,非說得淋漓盡致,不足以表相愛之誠。胡斐聽了此言,心中狂喜,說道:「我胡斐終生不敢有負。」苗若蘭道:「我一定學你媽媽,不學我媽。」她這兩句話說得天真,可是語意之中,充滿了決心,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運,全盤交託給了他,不管他是好是壞,不管將來是禍是福,總之是與他結成一體,共同擔當。

  兩人雙手相握,不再說話,似乎這小小山洞就是世上的一切,登忘身外天地。良久良久,苗若蘭道:「咱們去找到我爹,一起走罷,別理杜莊主他們啦。」胡斐道:「好的。」可是他一生之中,從未如此刻之樂,實是不肯離開山洞。苗若蘭也有此心,覺得不如說些閒話,多留一刻好一刻,於是問道:「杜莊主既是你長親,何以你要尋他動武?」

  胡斐咬了咬牙,道:「此事說來氣人,我媽臨終之時,曾在我襁褓上放了一通遺書,拜懇你爹和杜莊主照看,養我成人。後來變生不測,平四叔抱了我逃走,他以為你父有害我之意,只得抱我去投奔杜莊主。哪知杜莊主起心不良,想得我爹的武學秘笈。他又隱約猜到我爹媽知道寶藏秘密,竟來搜查我媽給我的遺物。平四叔情知不妙,抱著我連夜逃下雪峰,我爹的武學秘笈是帶走了,但我媽給我的一包遺物,卻失落在莊上。這次我跟他約會,是要問他為甚麼欺侮我一個幼年孤兒,又要向他要回我媽留給我的遺物。」

  苗若蘭道:「杜莊主對人溫和謙善,想不到他待你這麼壞。」胡斐道:「哼,單是他陰謀害你爹爹,就可想見其餘,——」正說到此處,忽聽左首傳來一陣兵刃相交之聲,隱隱夾雜著呼喝叱罵。只是那聲音極沉極悶,胡斐練過暗器聽風術,耳音極好,依稀分辨得出,苗若蘭卻還道是風動松柏,雪落山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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