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三〇


  于管家大驚,他自知武功與胡斐差得太遠,縱然不顧性命的上前救援,也必無濟於事,只叫得一聲:「啊喲!」卻見胡斐左手兩根手指已快如閃電般的拉住了木盤,這一下時機湊合得妙極,盤邊與苗若蘭的外衣微一碰觸,立即縮回,她絲毫不知就在這一瞬之間,自己已從生到死、從死到生的走了一個循環。

  胡斐道:「令尊的武功打遍天下無敵手,何以不傳授姑娘?素聞苗家劍門中子女一視同仁啊。」苗若蘭道:「我爹爹立志要化解這場百餘年來糾纏不清的仇怨,是以苗家劍法,至他而絕,不再傳授子弟。」胡斐愕然,拿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,隔了片刻,方始舉到口邊,一飲而盡,叫道:「苗人鳳啊苗人鳳,你果然稱得上『大俠』二字!」

  苗若蘭道:「我曾聽爹爹說起令尊當日之事,那時令堂請我爹爹飲酒,旁人說道須防酒中有毒。我爹爹道:『胡一刀乃天下英雄,豈能行此卑劣之事?』今日我請你飲酒,胡世兄居然也是坦率飲盡,難道你也不怕別人暗算麼?」胡斐一笑,從口中吐出一顆紅色的藥丸,說道:「我爹爹中人奸計而死,我若再不防,豈非癡獃?這藥丸善能解毒,諸害不侵,只是適才聽了姑娘之言,倒顯得我胸襟狹隘了。」說著自斟了一杯酒,又是一飲而盡。

  苗若蘭道:「山上無下酒之物,殊為慢客。小妹量窄,又不能陪敬君子。古人以漢書下酒,小妹有家傳漢琴一張,欲撫一曲以助酒興,但恐有污清聽爾。」胡斐大喜,道:「願聞雅奏。」琴兒不等小姐再說,早進內室去抱了一張古琴出來,放在桌上,又換了一爐香點起。

  苗若蘭輕抒素腕,「仙翁、仙翁」的調了幾聲,彈將起來,隨即倚琴唱道:

  「來日大難,口燥舌乾。
  今日相樂,皆當喜歡。
  經歷名山,芝草翻翻。
  仙人王喬,奉藥一丸。」

  唱到這裏,琴聲未歇,歌辭卻止了。

  胡斐知她唱的是「善哉行」,那是古時宴會中主客贈答的歌辭,自漢魏以來,少有人奏,不意今日上山報仇,卻遇上這件饒有古風之事。她唱的八句歌中,前四句勸客盡歡飲酒,後四句頌客長壽,適才胡斐含藥解毒,歌中正好說到靈芝仙藥,那是又有雙關之意了。胡斐見壁上懸有一柄長劍,說道:「有酒有歌,豈可有琴而無劍?」走過去拔出劍來,只覺寒氣逼人,與一泓秋水相似,原來是一口寶劍,當下斟滿了酒,左手持杯,右手執劍,舞將起來,口中唱道:

  「自惜袖短,內手知寒。慚無靈輒,以報趙宣。」

  意思是說主人慇勤相待,自慚沒有甚麼好東西相報。

  苗若蘭聽他也以「善哉行」中的歌辭相答,心下甚喜,暗道:「此人文武雙全,我爹爹知道胡伯伯有此後人,必定歡喜。」當下唱道:

  「月沒參橫,北斗闌干。親交在門,飢不及餐。」

  意思是說客人光臨,高興得飯也來不及吃。胡斐接著唱道:

  「歡日尚少,戚日苦多,以何忘憂?彈箏酒歌。
  淮南八公,要道不煩,參駕六龍,遊戲雲端。」

  最後四句是祝頌主人成仙長壽,是與主人首先所唱之辭相答的。

  胡斐唱罷,將長劍擲在半空,舉杯飲盡,接劍而立。苗若蘭錚的一聲,劃絃而止,站了起來。兩人相對行禮。

  胡斐將長劍歸入壁上劍鞘。道:「主人既然未歸,明日當再造訪。」大踏步走向東廂房,將平阿四負在背上,向苗若蘭微微躬身,走出大廳。苗若蘭出門相送,只見他背影在崖邊一閃,拉著繩索溜下山峰去了。

  苗若蘭望著滿山白雪,深深出神。琴兒道:「小姐,你想甚麼?快進去罷,莫著了冷。」苗若蘭道:「我不冷。」她自己心中其實也不知到底在想甚麼。琴兒催了兩次,苗若蘭才慢慢回進莊子。

  一進大廳,只見滿廳都坐滿了人,適才躲得影蹤不見的眾人,突然之間都轉來了。各人見苗若蘭回廳,一齊站起相詢:

  「他走了麼?」

  「他說些甚麼?」

  「他說甚麼時候再來?」

  「他上山是來報仇麼?」

  「他要找誰?」

  苗若蘭心中鄙視這些人膽怯,危難之時個個逃走,留下她一個弱女子抵擋大敵,當下淡淡的道:「他甚麼也沒說。」寶樹道:「我不信。你在廳上陪了他這許久,總有些話說。」苗若蘭指著紅木方桌道:「他要說的,都寫在這桌上了。」寶樹早就見到桌上字跡,想到「相逢先問有讎無」這一句,心下惴惴不安,不再言語了。

  苗若蘭見眾人神色有異,有意嚇嚇他們,說道:「那位胡世兄說道,他這次上山,為的是報殺父之仇,可惜仇人躲了起來。現在他守在山下,待那仇人下去,下一個,殺一個;下兩個,殺一雙。」眾人一凜,都想:「山上沒有糧食,山下又守著這一個兇煞太歲,這便如何是好?」苗若蘭對胡苗范田四家結仇之事,心中尚存著好些疑團,心想正好乘機套出各人的秘密,於是說道:「胡世兄言道:山上眾人,個個與他有仇,只是有的仇深,有的仇淺。他恩怨分明,深者重報,淺者輕報,不願錯害了好人。他要我代詢各位,為何齊來這關外苦寒之地,是否要合力害他?」

  除了寶樹之外,餘人異口同聲的說道:「雪山飛狐之名,咱們以前從未聽到過,與他有甚仇怨?更加說不上合力害他。」苗若蘭向鎮關東陶百歲道:「陶伯伯,姪女有一事不明,要想請教。」

  陶百歲道:「姑娘請說。」苗若蘭道:「適才那位平阿四平四爺說道:胡一刀胡伯伯請寶樹大師去轉告我爹爹三件大事,可是我爹爹說到此事經過之時,卻從未提起。陶伯伯曾說知道此中原委,不知能開誠見告否?」

  陶百歲道:「姑娘即使不問,我也正要說。」他指著阮士中、殷吉、曹雲奇等人,大聲道:「這幾位天龍門的英雄,誣指我兒害死田歸農田親家,哼哼!」他嗓門本就粗大,這時心中憤激,更加說得響了:「我將這事從頭說來,且聽各位秉公評個是非曲直。」殷吉道:「很好,很好,咱們正要向陶老前輩請教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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