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二九


  于管家轉出廳壁,高聲道:「胡大爺遠來,不曾遠迎,當請恕罪。」說著請了個安,獻上茶去。只見那白衣人臉朝外、背向裏,腰間微彎,俯在那張紅木方桌旁不知在做些甚麼。他聽見于管家說話,回過頭來,但見苗若蘭弱態生嬌,明波流慧,怯生生的站在當地,不禁怔了一怔。

  苗若蘭見這人滿腮虯髯,根根如鐵,一頭濃髮,卻不結辮,橫生倒豎般有如亂草,也是微微一驚。她自幼對胡一刀之子心懷憐惜悲憫之情,今日相見,卻不料他竟是如此粗豪猛惡的一條漢子,她隨即想到:「胡一刀胡伯伯容貌威嚴,他生的孩子也是這般,又何足為奇?倒是我自己一向將他想錯了。」當下上前盈盈一福,輕聲說道:「相公萬福。」

  雪山飛狐胡斐此番上峰,準擬與滿山高手作一場龍爭虎鬥,哪知莊中出來相見的竟是一個姣好少女,心下大是詫異,暗道:「且瞧他們使甚麼詭計。」當下還了一禮,說道:「在下胡斐奉揖。不敢請問姑娘高姓?」

  于管家向苗若蘭使個眼色,叫她捏造個假姓,千萬不可吐露是苗人鳳之女,哪知苗若蘭竟似不解,說道:「胡世兄,咱們是累代世交,可惜從來從未會面,我姓苗。」胡斐心中更是一凜,臉上卻不動聲色,道:「姑娘與金面佛苗大俠怎生稱呼?」于管家大急,在苗若蘭身旁暗扯她的衣袖,她仍是不理,道:「金面佛就是家父。」胡斐仰天打個哈哈,說道:「幸會,幸會。令尊怎麼不出來相見?」

  于管家手按刀柄,只怕胡斐出手相害,斜眼微晲苗若蘭時,卻見她神色如常,心道:「這位姑娘年幼無知,眼前是個殺父的大仇人,她竟不知天高地厚,盡吐真相。」只聽她道:「家父尚未上山。他若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,縱有天大的要事,也早擱下,必已趕來與世兄相見。」胡斐更是奇怪,道:「姑娘知道在下身世,令尊卻不知曉,敢問何故?」苗若蘭道:「適才我是聽令友平君說的。」胡斐道:「啊,原來平四叔到了這兒,他人呢?」

  于管家一怔,在廳中四下一望,不見了平阿四的人影,只見地面上的一灘鮮血,在地下兀自未乾,心道:「自那鴿兒帶線入來,人人想著下峰逃生,竟都將此人忘了。他是胡斐的救命恩人,若是有甚不測,禍患又加深了一層。」胡斐見他望著地下的一灘鮮血,臉色有異,大聲問道:「這是平四叔的血麼?」

  于管家不敢打誑,只得應聲道:「是。」胡斐父母早喪,自幼由平阿四撫養長大,與他情若父子,他天性又最純篤,聞此言如何不驚?當下一躍而前,握住于管家的右臂,厲聲道:「他在哪裏?他——他怎樣了?」于管家只覺手臂劇痛,宛似一道鋼箍越收越緊,只得咬緊了牙齒竭力忍痛,額頭上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滲將出來,竟說不出一句話。

  苗若蘭緩緩的道:「胡世兄不必焦急,平四爺好好的在那邊。」說著伸手指向東邊廂房一指。胡斐手掌一鬆,放脫了于管家的手臂,隨即騰身而起,砰的一聲,已將東廂房門踢開,只見平阿四躺在榻上,不住喘息。胡斐大喜,叫道:「四叔,你沒事麼!」平阿四在廂房裏早就聽到他的聲音,低聲道:「還好,你放心。」胡斐搶上前去,但見他臉如金紙,呼吸低微,適才一時之間的喜悅又轉為擔憂,道:「四叔,你怎麼受的傷?」平阿四道:「此事說來話長。若不是苗姑娘搭救,今生是不能再與你相見了。」

  原來眾人一見白鴿傳絲,一窩蜂般的湧出大廳,苗若蘭乘機與琴兒將他扶到了廂房,後來寶樹欲待一掌將他擊死,卻已找不到他,當時情勢緊急,不及仔細尋找,平阿四因此而保存了一命。胡斐點點頭,從衣囊中取出一顆龍眼大的朱紅丸藥,塞在他的口裏,道:「四叔,你先服了這顆傷藥。」

  他見平阿四將傷藥嚼爛吞下,稍稍放心,回到廳上,向苗若蘭一揖到地,道:「苗姑娘多謝你相救平四叔。」苗若蘭急忙還禮,道:「平四爺古道熱腸,小妹欽仰得緊。些些微勞,何足掛齒?」

  胡斐聽她吐屬文雅,遊目向四壁一望,見苗人鳳所書的那副木聯上聯掛在中堂,下聯卻倚在桌邊,朗聲吟道:

  「九死時拼三尺劍,千金來自一聲盧。」

  舉起茶碗喝了一口,道:「令尊這副對聯筆力雄健,英氣逼人,小可不才,卻想和上幾句,就只怕貽笑方家。」

  苗若蘭見他神情粗獷,舉止疏放,心想這原是豪士本色,不料他竟會說這幾句話,忙道:「那好極了,定要請教。」胡斐微微一笑,左掌在牆壁上一拍,只聽得砰的一聲響,牆上一口鐵釘突了出來。他右手大拇指與食指拿住鐵釘,微一用力,已將鐵釘拔在手中。

  于管家雖久歷江湖,可是如他這般驚人的掌力指力,確也是聞所未聞,只見他將鐵釘挾在食指內側,在那方桌面上寫起字來,一筆一劃,都是深入桌面辦寸有奇。那方桌是極堅硬的紅木所製,他手指雖借助鐵釘之力,但這般隨指成書,揮寫自如,那指上的功夫更是高到了極處。

  于管家是武人,觸目關注的只是武學功力,苗若蘭留神的卻是他所書寫的字跡,見他寫道:

  「生來骨骼稱頭顱,未出鬚眉已丈夫。
  九死時拼三尺劍,千金來自一聲盧。
  歌聲不屑彈長鋏,世事惟堪擊唾壺——」

  他寫到這裏,抬頭向著屋樑,思索下面兩句。苗若蘭忽接口道:

  「結客四方知己遍,相逢先問有讎無?」

  胡斐一笑,叫道:「正是。」將這兩句詩接著寫在桌面。口中連吟:

  「結客四方知己遍,相逢先問有讎無?」

  苗若蘭道:「胡世兄遠來,莊上無以為敬。琴兒,快取酒餚出來。」胡斐道:「此間主人約在下今日午時相會,怎麼到此刻還不出來相見?」苗若蘭道:「主人因有要事下山,相救一位朋友,想來一時未易得手,致誤世兄之約,小妹先此謝過。」

  胡斐聽她應對得體,心中更奇:「苗范田三家向稱人才鼎盛,怎麼男子漢都縮在後面,卻叫這樣一個弱不禁風的少女出來推搪?而這少女見我絲毫不示怯意,難道她竟是一身武藝,卻有意的深藏不露麼?」正字沉吟,見琴兒托了一隻木盤,盤中放著一大壺酒,一隻酒杯,放在桌上,在杯中斟上了酒,笑道:「胡相公,山上的雞鴨魚肉、蔬菜瓜果,統通給你的平四爺毀啦,對不起,只好請你喝白酒。」

  胡斐見那木盤正端到他與苗若蘭身體之間,當即伸出左手,在盤邊輕輕一推,那木盤直向苗若蘭肩上撞去。這一推雖似出手甚輕,其實借勁打人,受著的人若是不加抵禦,就如中了兵刃之傷一般。苗若蘭不會武藝,只是順乎自然的微微一讓,並未出招化勁,眼見這一下要身受重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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