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 |
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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倏忽之間,眾人已回到坑邊,只見周雲陽與熊元獻兩人摟抱著在雪地裏滾來滾去。兩人兵刃均已脫手,因是貼身肉搏,拳腳也使用不上,肘撞膝蹬、頭頂口咬,打得狼狽不堪,哪裏像甚麼武林中的高手比武,直如市井潑婦當街廝打一般。曹雲奇仗劍上前,要待往熊元獻身上刺去,但兩人翻滾纏打,只怕誤傷了師弟,急切間下手不得。 那老僧走上一步,右手抓住周雲陽背心,提了起來。周熊兩人手腳都相互勾結,提起一人,將另一人也帶了上來。兩人打得興發,雖然身子臨空,仍是毆擊不休。 那老僧哈哈大笑,右手一振,兩人手足都是一麻,啪的一響,熊元獻摔出了五尺之外。那老僧將周雲陽放在地下,這才鬆了劉元鶴的手腕。 劉元鶴被他抓得久了,手臂一時之間竟難以彎曲,只見雙腕上指印深入肉裏,心中不禁駭然。 那老僧道:「大夥兒快走,還可去擾主人一頓早飯。」 眾人相互瞧了一眼,一齊跟在他的身後。鄭三娘腿上傷重,熊元獻顧不得男女之嫌,將她揹在背上。陶氏父子、周雲陽等均各負傷,但見雪地裏一道殷紅血跡,引向北去。 行出數里,傷者哼哼唧唧,都有些難以支持。田青文從背囊中取出一件替換的布衫,撕碎了先給周雲陽裹傷,又給陶氏父子包紮。曹雲奇哼了一聲,待要發話。田青文橫目使個眼色,曹雲奇雖不明她意思,終於忍住了口邊言語。 又行里許,轉過一個山坡,地下白雪更深,直沒至膝,行走好生為難。眾人雖然都有武功,但亦感不易拔足,各自心想:「不知那主人之家還有多遠?」 那老僧似知各人心意,指著左側一座筆立的山峰道:「不遠了,就在那上面。」眾人一望山峰,不禁倒抽一口涼氣,全身寒了半截。那山峰雖非奇高,但宛如一根筆管般豎立在群山之中,陡削異常,莫說是人,即令猿猴,也是不易上去,心中都是將信將疑:「本領高強之人雖或爬得上去,但難道在這絕頂之上,還有人居住不成?」 那老僧微微一笑,在前引路,又轉過兩個山坡,進了一座大松林。那些松樹都是數百年的老樹,枝柯交橫,樹頂上壓了數尺厚的白雪,是以林中雪少,反而好走。這座松林好長,走了半個時辰方始過完,一出松林,即到山峰腳下。眾人仰望山峰,此時近觀,更覺驚心動魄,心想即在夏日,亦難爬上,眼前滿峰是雪,一步一滑,十成中倒有九成要跌個粉身碎骨。 只聽一陣山風過去,吹得松樹枝葉相撞,有似秋潮夜至。眾人浪跡江湖,都見過不少大陣大仗,但此刻立在這山峰之下,竟不自禁的忽感膽怯。那老僧從懷中取出一個花筒火箭,幌火摺點著了。嗤的一聲響,那火箭衝天而起,放出一道藍煙,久久不散。 眾人知道這是江湖上通消息的訊號,只是這火箭飛得如此之高,藍煙在空中又停留這麼久,卻是極為罕見。眾人仰望峰頂,察看有何動靜。過了片刻,只見峰頂出現一個黑點,極迅速的滑了下來,越近越大,待得滑到半山,已看清楚是一隻極大的竹籃,籃上繫著一根竹索,原來是山峰上放下來接客之用。 竹籃落在眾人面前,停住不動。那老僧道:「這籃子坐得三人,讓兩位女客先上去,還可坐一位男客。」田青文扶著鄭三娘坐入籃中,心道:「我既先上了去,曹師哥定要乘機相害子安。若是我叫子安同上,師叔面前顯不好看。」於是向曹雲奇招手道:「師哥,你跟我一起上。」曹雲奇受寵若驚,向陶子安望了一眼,得意之情,見於顏色,當下跨進籃去,在田青文身旁坐下,拉著竹索,用力搖了幾下。 只覺籃子一動,登時向峰頂昇了上去。曹田鄭三人就如憑虛御風、騰雲駕霧一般,心中空蕩蕩的甚不好受。籃到峰腰,田青文向下一望,只見山下眾人長已不到尺許,原來這山峰遠望似不甚高,其實壁立千仞,卻是非同小可。田青文只感頭暈目眩,抬頭不敢再看。 約莫一盞茶時分,那籃子到了峰頂。曹雲奇跨出竹籃,扶田鄭二人出來。只見山峰旁好大一個絞盤,十名壯漢扳動盤上鐵柄,又將籃子放了下去。話休絮煩,籃子上下數次,那老僧與群豪都上了峰頂。絞盤旁站著兩名灰衣漢子,先見曹雲奇等均不理睬,直到老僧上來,這才趨前躬身行禮。 那老僧笑道:「老衲未得主人允可,擅自帶了幾位客人來,相煩通報。」一個長頸闊額的中年漢子躬身道:「既是寶樹大師的朋友,敝上自是十分歡迎。」眾人心道:「原來這白眉老僧法名叫做寶樹。」但見那漢子團團向眾人做了個四方揖,說道:「敝上因事出門,未克躬親迎賓,請各位英雄恕罪。」眾人急忙還禮,心中各自納罕:「這人身居雪峰絕頂,衣衫單薄,卻無絲毫畏寒之意,自然身具上乘內功。可是聽他語氣,卻是為人傭僕下走,那他的主人又是何等英雄人物?」 只見寶樹臉上微有訝色,問道:「你主人不在家麼?怎麼在這當口還出門?」那漢子道:「敝上七日前出門,到寧古塔去了。」寶樹道:「寧古塔?去幹甚麼?」那漢子向阮士中等望了一眼,似乎不便說話。寶樹道:「但說不妨。」 那漢子道:「主人說對頭厲害,只怕到時敵他不住,所以趕赴寧古塔,去請金面佛上山助拳。」 眾人一聽金面佛三字,都嚇了一跳。此人是武林前輩,二十年來,在江湖上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。為了這七個字的綽號,不知給他招來多少強仇,樹了多少勁敵,可是他武功也真高到了極處,不論是哪一門哪一派的好手,無不一一輸在他的手裏。但近十年來他銷聲匿跡,武林中不再聽到他的訊息,有人傳言他已在西域病死,但無人親見,也只是將信將疑。這時忽聽他竟在關外寧古塔,而且是此間主人朋友,眾人心中都感不安。 原來這金面佛武功既高,為人又是嫉惡如仇,武林中有誰幹甚不端行徑,他不知道便罷,只要給他聽到了,輕則損折一手一足,重則殞命,絕然逃遁不了。上山這幾個人個個做過或大或小的虧心之事,猛然間聽到金面佛三字,如何不心驚肉跳? 寶樹大師微微一笑,道:「你主人也忒煞小心了,諒那雪山飛狐有多大本領,用得著這等費事。」那漢子道:「有大師遠來助拳,咱們原已手操勝券。但那飛狐確是兇狡無比。敝上說有備無患,多幾一幫手,大家安心些。」 兩人一面說,一面轉過了幾株雪松,只見前面一座五開間極大的石屋,屋前屋後都是白雪。眾人進了大門,走過一道長廊,來到前廳。只見廳上居中掛著一副木板對聯,上聯是「九死時拼三尺劍」,下聯是「千金來自一聲盧」。這十四字豪氣迫人,宛然是一副俠少面目,再看上款寫著「殺狗仁兄正之」,下款赫然是「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醉後塗鴉」。每個字都是銀鉤鐵劃,似是用刀劍在木板上剜刻而成。眾人看了這副對聯,不由得面面相覷,心道:「這主人怎麼叫做『殺狗』?這金面佛又竟然如此狂妄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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