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

  ▼第三回 雪山飛狐

  各人分別坐下,那兩個漢子命人獻上茶來,站在下首相陪。寶樹大師見了這幅對聯,臉上也微有不滿之色,說道:「這『九死時拼三尺劍,千金來時一聲盧』十四字,原也配得上你主人的身份。但金面佛把自己外號也寫在上面,這不是明明恃強壓主麼?」那長頸漢子道:「不,我主人對金面佛欽佩得五體投地,曾說就可惜太累贅了些,否則金面佛這外號之上,還得加上『古往今來』四個字。」寶樹「嘿」的一聲,道:「古往今來打遍天下無敵手!嘿嘿!天竺佛國中有一邪魔外道,叫做上天下地唯我獨尊帝,他與金面佛倒是一對兒。」

  曹雲奇聽他言中有譏刺之意,放聲大笑。那長頸漢子身旁的那漢子怒目相視,說道:「貴客放尊重些。」曹雲奇愕然道:「怎麼?」那漢子道:「若是金面佛知你笑他,只怕貴客須不方便。」曹雲奇道:「武學之道無窮,要知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,他也是血肉之軀,就算本領再高,怎稱得打遍天下無敵手七字?」那漢子道:「小人見識鄙陋,自是不明世事,只是敝上說稱得,想來必定稱得。」曹雲奇聽他言語謙下,神色卻極是不恭,心中怒氣上沖,心想:「我是一派掌門,焉能受你這低三下四的傭僕之氣?」當即說道:「天下除了金面佛,想來貴主人算得第一了?」

  那漢子道:「這個豈敢!」伸手在曹雲奇所坐的椅背上輕輕一拍。曹雲奇只感椅子一震,身子向上一彈,他手中正拿著茶碗,這一下出其不意,那茶碗脫手掉落。眼見要在地下跌得粉碎,那漢子俯身一抄,已將茶碗接住,說道:「貴客小心。」曹雲奇滿臉通紅,轉過頭不理。那漢子自行將茶碗放在几上。

  寶樹大師對這一件事視若不見,向那長頸漢子道:「除了你主人師兄弟三人,金面佛與老衲之外,你主人還約了誰來助拳?」長頸漢子道:「主人臨去時吩咐小人,說青藏派玄冥子、崑崙山靈清居士、河南太極門蔣老拳師,這幾日都要上山,囑咐小人好好侍奉。大師第一位到,足見盛情,敝上知道了,必然感激得緊。」

  寶樹大師受此間主人之邀,只道自己一到,天下的棘手之事,也必迎刃而解,豈知除了自己之外,主人還邀了這許多成名人物。這些人或曾會面,或素來聞名,無一不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高手,早知主人邀了這許多人,自己倒不如不來了;兼之自己遠來相助,主人師兄弟三人卻無一在山接客,未免甚是不敬,心下微感不快,道:「這金面佛既與你家主人交好,他一人前去也就夠了,馬李兩位何必同去?」那漢子道:「馬李兩位老爺卻是去北京迎接漢興丐幫的范幫主。」寶樹一凜道:「范幫主也來?那飛狐到底約了多少幫手?」那漢子道:「聽說他不約幫手,就只孤身一人。」

  阮士中、殷吉、陶百歲等均是久歷江湖之人,一聽雪山飛狐孤身來犯,而這裏主人佈置了許多一等一的高手之外,還要去請金面佛與丐幫范幫主來助拳,都想若不是這主人瘋瘋癲癲的小題大作,那必是藉此為由,其實另有圖謀;否則任他多厲害的魔頭,即令玄冥子、靈清居士等一個人對付不了,再加一人相助,絕然是手到擒來,何必如此大動干戈?

  其中劉元鶴另有一番心思,他一聽范幫主之名,心中就是一凜。原來丐幫素來與朝廷作對,上個月乾隆皇帝親下御旨,盡出大內侍衛的十八高手,還使了詭計,才將范幫主擒住關入天牢。這事做得甚是機密,江湖上知者極少。劉元鶴自己就是這大內十八高手之一。他想這裏姓馬姓李的兩位去請范幫主,何以不赴丐幫總舵所在的山西大同,卻上北京?難道他們已知范幫主被擒入獄?但若知他已被皇帝拿住,卻又何必去請?

  寶樹大師見劉元鶴聽到范幫主之名時臉色微變,向他問道:「劉大人識得范幫主麼?」劉元鶴忙道:「不識。在下只知范幫主是北道上第一條英雄好漢,當年赤手空拳打死過一頭猛虎。」寶樹微微一笑,不再理他,轉頭問那長頸漢子道:「那雪山飛狐到底是何等樣人?他與你家主人又結下了甚麼梁子?」

  那漢子道:「主人不曾說起,小的不敢多問。」說話之間,僮僕奉上酒飯。雖在這雪山絕頂,居然餚酒精美,大出眾人意料之外。

  眾人團團圍坐一桌。那長頸漢子道:「主人娘子多謝各位光臨,命小人勸各位多飲幾杯。」眾人謝了。席上曹雲奇與陶子安怒目相向,熊元獻與周雲陽各自摩拳擦掌,陶百歲對鄭三娘又是躍躍欲試,雖然杯酒共桌,卻是各懷心病。只有寶樹大師言笑自若,他是出家僧人,卻不避葷酒,只見他大碗大碗的不住價喝酒。

  酒過數巡,一名僕人捧上一盤熱氣騰騰的饅頭。各人鬥了半日,早就餓了,見到饅頭,都是大合心意,正要伸手去拿,忽聽得空中嗤的一聲響,一枚火箭射入天空,煙花散將開來,隱約是一隻生了翅膀的狐狸。寶樹推席而起,叫道:「雪山飛狐到了。」

  眾人臉上一齊變色。那長頸漢子向寶樹請了個安,說道:「敝上未回,對頭忽然來到,此間一切,全仗大師主持。」寶樹道:「有我呢,你不用慌。便請他上來罷。」那漢子躊躇道:「小的有話不敢說。」寶樹道:「但說無妨。」那漢子道:「這雪峰天險,諒那飛狐無法上來。小人想請大師下去跟他說,主人並不在家。」寶樹道:「你吊他上來,我會對付他。」那漢子道:「就怕他上峰之後,驚動了主母,小的沒臉來見主人。」

  寶樹大師臉色一沉,說道:「你怕我對付不了飛狐麼?」

  那長頸漢子忙又請了個安,道:「小的不敢。」寶樹道:「你請他上來就是。」那漢子無奈,只得應了,悄悄與別一個漢子咬了幾句耳朵,想是叫他多加提防,保護主母。

  寶樹看在眼裏,微微冷笑,卻不言語,命人撤了席。各人散坐喝茶,還沒喝完一盞茶,那長頸漢子高聲報道:「客人到!」兩扇大門「呀」的一聲開了。

  眾人停盞不飲,一齊望著大門,卻見門中並肩進來兩名僮兒。這兩名僮兒一般高矮,約莫十三四歲年紀,身穿白色貂裘,頭頂用紅絲結著兩根豎立的小辮,背上各負一柄長劍。這兩人眉目如畫,極是俊雅,最奇的是面貌一模一樣,毫無分別,只是走在右邊那僮兒的劍柄斜在右肩,另一個僮兒的劍柄斜在左肩,手中只捧著一隻拜盒。

  眾人見了這兩個僮兒的模樣,都感愕然。待這兩人走近,又看清楚兩人小辮兒上各繫著一顆明珠,四顆珠子都是小指頭般大小,發出淡淡光彩。熊元獻是鏢局的鏢頭,陶百歲久在綠林,識別寶物的眼色最高,一見這四顆寶珠,均是怦然心動:「這寶珠每一顆都是價值連城,兩人所穿的貂裘沒一根雜毛,也是珍貴無比,縱是王宮大臣,身上也未必能有此珍物。」

  兩個僮兒見寶樹坐在正中,上前躬身行禮,左邊那僮兒高舉拜盒。那長頸漢子接了過來,打開盒子,呈到寶樹面前。寶樹見盒中是一張大紅帖子,取出一看,見上面濃墨寫著一行字道:「門下侍教胡斐謹拜。雪峰之會,謹於今日午時踐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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