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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四


  郭靖本已決定次日南歸,忽然遇上此事,殺父之仇如何不報,當下叫道:「咱們這次定要捉住完顏烈。」成吉思汗道:「那花剌子模號稱有精兵百萬,我瞧六七十萬總是有的。咱們卻只有二十萬兵,還得留下幾萬打金狗。十五萬人敵他七十萬,你說能勝嗎?」郭靖對戰陣之事原不甚懂,但年少氣盛,向來不避艱難,聽大汗如此相詢,昂然說道:「能勝!」成吉思汗叫道:「定然能勝。那天我說過要當你是我親兒子一般待你,鐵木真說過的話,從來不會忘記。你隨我西征,捉了摩訶末和完顏烈,再回來和我女兒成親。」此言正合他的心意,當即連聲答應。

  成吉思汗縱馬下岡,叫道:「點兵!」親兵們吹起號角。成吉思汗急馳而回。沿途只見人影閃動,戰馬奔騰,卻不聞半點人聲。待他到得金帳之前,三個萬人隊早已整整齊齊的列在草原上,一排排的長刀映著月光。

  成吉思汗進入金帳,召來書記,命他修寫戰書。

  那書記在一大張羊皮紙上寫了長長一大篇,跪在地下朗誦給大汗聽:「上天立朕為各族大汗,七年來朕已建非常功績,自古德業之隆,未有如朕者。朕雷霆一擊,汝能當乎?汝國祚存亡,決於今日,務須三思,若不輸誠納款……」

  成吉思汗越聽越怒,飛起一腳,將那白鬍子書記踢了個筋斗,罵道:「你跟誰寫信?成吉思汗跟這狗王用得著這麼囉唆?」提起馬鞭,夾頭夾腦打了他一頓,叫道:「你聽著,我怎麼念,你便怎麼寫。」那書記戰戰兢兢的爬起來,換了一張羊皮紙,跪在地下,望著大汗的口唇。

  成吉思汗從金帳揭開著的帳幕裏望出去,向著帳外三萬精騎出了一會神,低沉著聲音道:「這麼寫,只要六個字。」他頓了一頓,大聲道:「你要戰,便作戰!」那書記吃了一驚,依言在牒文上大大的寫了這六個字。成吉思汗道:「蓋上金印,即速送去。」木華黎上來蓋了印,派一名千夫長領兵送去。

  諸將聽信使的蹄聲在草原上逐漸遠去,突然不約而同的叫道:「你要戰,便作戰!」帳外三萬兵士跟著高聲呼叫:「荷呼,荷呼,荷呼!」這是蒙古騎兵衝鋒接戰時慣常的吶喊,戰馬一聽到主人的呼喊,跟著嘶鳴起來。剎時之間,草原上聲震天地,似乎正經歷著一場大戰。

  成吉思汗隨即遣退諸將士兵,獨自坐在黃金椅上沉思。這張椅子是攻破金國中都時搶來的,椅背上鑄著盤龍搶珠,兩隻把手各有一隻猛虎,原是金國皇帝的寶座。成吉思汗支頤沉思,想到自己多苦多難的年輕日子,想到母親、妻子、四個兒子和獨生的愛女,想到百戰百勝的軍隊,無邊無際的帝國,以及即將面臨的強敵。

  他年紀雖老,耳朵卻仍是極為靈敏,只聽得遠處一匹戰馬悲鳴了幾聲,突無聲息。成吉思汗知道這是一匹老馬患了不治之症,牠主人不忍牠纏綿受苦,一刀送了牠的性命。成吉思汗突然想起:「我年紀也老了,這次出征,能活著回來嗎?要是我突然在戰場上送命,四個兒子爭做大汗,豈不吵得天翻地覆?唉,難道我就不能始終不死麼?」

  任你是戰無不勝的大英雄,待得精力漸衰,想到一個「死」字,心中也不禁有慄慄之感。他想:「聽說南邊有一種人叫做『道士』,能教人成仙,長生不老,這到底是不是真的?」他手掌一拍,召來一名箭筒衛士,命他急速傳郭靖入帳。

  須臾郭靖到來,成吉思汗問起此事。郭靖道:「長生成仙,孩兒不知真假,若說練氣吐納,延年益壽,那確是有的。」成吉思汗大喜道:「你識得這等人麼?快去找一個來見我。」郭靖道:「這等有道之士,隨便徵召,他是決計不來的。」成吉思汗道:「不錯,我派一位大官,禮聘他北來。你說該去請誰?」郭靖心想:「天下玄門內功正宗,自是全真派。全真六子中丘道長武功最高,又最喜事,或許請得他動。」當下說了長春子丘處機的名字。

  成吉思汗大喜,當即召集書記進來,將情由說了,命他草詔。那書記適才吃他的一頓打,想了良久,寫詔道:「朕有事,即速來。」學著大汗的體裁,詔書上也只有六字,自以為這一次定然稱旨。那知成吉思汗一聽大怒,罵道:「我跟狗王這生說,對有道之士也是這生說麼?要寫長的,寫得謙恭有禮。」

  那書記伏在地下,草詔道:「天慶中原驕華大極之性,朕居北野嗜欲莫生之情,反樸還淳,去奢從儉。每一衣一食,與牛豎馬圉共弊同饗。視民如赤子,養士若兄弟,謀素和,恩素畜。練萬眾以身人之先,臨百陣無念我之後,七載之中成大業,六合之內為一統。非朕之行有德,蓋金之政無恆,是以受天之佑,獲承至尊。南連趙宋,北接回紇,東夏西夷,悉稱臣佐。念我單于國千載百世以來,未之有也。然而任大守重,治平猶懼有缺。且夫刳舟剡楫,將欲濟江河也。聘賢選佐,將以安天下也。朕踐祚已來,勤心庶政,而三九之位,未見其人。訪聞丘師先生,體真履規,博物洽聞,探賾窮理,道沖德著,懷古君子之肅風,抱真上人之雅操,久棲岩谷,藏身隱形。闡祖宗之遺化,坐致有道之士,雲集仙逕,莫可稱數。自干戈而後,伏知先生猶隱山東舊境,朕心仰懷無已。」

  那書記寫到這裏,抬頭道:「夠長了麼?」成吉思汗笑道:「這麼一大橛,夠啦。你再寫我派漢人大官劉仲祿去迎接他,請他一定要來。」

  那書記又寫道:「豈不聞渭水同車,茅廬三顧之事?奈何山川懸闊,有失躬迎之禮。朕但避位側身,齋戒沐浴,選差近侍官劉仲祿備輕騎素車,不遠千里,謹邀先生暫屈仙步,不以沙漠悠遠為念,或以憂民當世之務,或以恤朕保身之術。朕親侍仙座,欽惟先生將咳唾之餘,但授一言,斯可矣。今者,聊發朕之微意,下一明於詔章,誠望先生既著大道之端,要善無不應,亦豈違眾生之願哉?故茲詔示,惟宜知悉。」

  成吉思汗道:「好,就是這樣。」又命郭靖親筆寫了一信,務懇丘處機就道,即日派劉仲祿奉詔南行。

  次日,成吉思汗大會諸將,計議西征。會中封郭靖為「那顏」,命他統率萬人。那顏是蒙古最高的官銜,非親貴大將,不能當此稱號。此時郭靖武功大進,但說到行軍打仗,卻是毫不通曉,只得連夜向哲別、速不台等大將請教,但他資質本就魯鈍,戰陣之事,又是變化萬端,一時三刻之間那能學會?他煩惱了數日,心想出征時,只要一個號令不善,立時敗軍覆師,不但損折成吉思汗威名,而且枉自送了這一萬人的性命。這一日正要去向大汗辭官,甘願做個小兵,臨敵之際,單騎陷陣殺將,忽然親兵報道,帳外有一千多名漢人求見。

  郭靖大喜,心道:「丘道長來得好快。」急忙迎出帳去,只見草原上站著一群人,都是化子裝束,心中一怔。三個人搶上來躬身行禮,原來是丐幫的魯有腳與簡梁兩位長老。郭靖急問:「你們得知了黃蓉姑娘的訊息麼?」魯有腳道:「小人等到處訪尋,未得幫主音訊,聽說官人領軍西征,特來相投。」

  郭靖大為奇怪,問道:「你們怎樣得知?」魯有腳道:「大汗派人去徵召丘處機丘道長,我幫自全真教處得獲官人消息。」郭靖呆了半晌,望著南邊天上悠悠白雲,心想:「丐幫幫眾遍於天下,連他們也不知蓉兒下落,只怕是凶多吉少。」言念及此,眼圈兒不禁紅了。當下命親兵安頓了幫眾,自去稟報大汗。成吉思汗道:「好,都編在你麾下就是。」郭靖說起辭官之事,成吉思汗怒道:「誰是生下來會打仗的,不會嘛,打幾仗就會了。」

  郭靖不敢再說,回到帳中,只是煩惱。魯有腳問知此事,隨意勸勉了幾句。到得傍晚,魯有腳進帳道:「早知如此,小人從南邊帶部孫子兵法,或是太公韜略來,那就好了。」一言提醒了郭靖,猛然想起自己身邊有一部武穆遺書,此是軍陣要訣,怎地忘了?當即從衣囊中取將出來,挑燈夜讀。這一讀真是讀得廢寢忘食,到次日午間,方始微有倦意。

  這部書中諸凡定謀、審事、攻伐、守禦、練卒、使將、以及動靜安危之勢,用正出奇之道,無不詳加闡述。當日郭靖在沅江舟中翻閱過,並未留心,此刻當用之際,只覺無一非至理名言。書中有些處所看不明白,他將魯有腳請來,向他請教。魯有腳道:「小人一時不明,待下去想想。」他只出帳片刻,立時回來解釋得清清楚楚。

  郭靖大喜,繼續向他領教。但說也奇怪,魯有腳當面總是回答不出,只要出去思索一會,立即心思機敏,疑難立解。郭靖初時也不在意,但一連數日,每次均是如此,不禁奇怪起來。這日晚間,郭靖拿書上一字問他。魯有腳又說記不起了,須得出去想想。郭靖心想:「書上疑難,你慢慢想想也就罷了。一個字若是不識,豈難道想想就會識得的?」他雖身為大將,究屬年輕,童心猶盛。等魯有腳一出帳,立即從帳後鑽了出去,伏在長草之中,要瞧瞧他到底鬧的是甚玄虛。

  只見他匆匆走進一個小小營帳,立即回來。郭靖急忙回帳,魯有腳跟著進來,道:「小人想著了。」接著說了那字的音義。郭靖笑道:「魯長老,你既另有師父,何不請他來見我?」魯有腳一怔道:「沒有啊。」郭靖握了他的手掌,笑道:「咱們去瞧瞧。」說著出帳向那小帳走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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