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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三


  ▼第七十四回 沙中陷阱

  郭靖忽道:「母親,若是我爹爹遇此事,他該怎地?」李萍不料他突然有此怪問,呆了一呆,低頭想起丈夫生平的性情,昂然說道:「你爹爹一生甘願自己受苦,決不肯有半點負人。」郭靖站起身來,凜然道:「孩兒雖未見過爹爹,但該學爹爹為人。若是蓉兒平安,孩兒當守舊約,娶華箏公主為妻。倘若蓉兒有甚不測,孩兒是終身不娶的了。」

  李萍心想:「當真如此,我郭氏宗嗣豈非由你而絕?但這孩子性兒與他爹爹一般,最是執拗不過,既經定了,多說也是無用。」於是說道:「你怎敢去稟告大汗?」郭靖道:「我跟大汗也是說這幾句。」李萍究是賢母,有心要成全兒子之義,說道:「好,那麼此處也不能留了。你去謝過大汗,咱娘兒倆即日南歸。」郭靖點頭稱是。母子倆當晚收拾行李,除了隨身衣物,些少銀兩,其餘大汗所賜,盡數封在帳中。

  郭靖收拾已畢,道:「我去別過公主。」李萍躊躇道:「這話如何說得出口?你悄悄走了就是,免她傷心。」郭靖道:「不,我要親口對她說。」出了營帳,逕往華箏所住的帳中而來。

  華箏公主與母親住在一個營帳之中,這幾日喜上眉梢,正忙於籌辦婚事,忽聽郭靖在帳外叫喚,臉上一紅,叫了聲:「媽!」她母親笑道:「沒多幾天就成親啦,連一日不見也不成。好吧,你會會他去。」

  華箏笑著出來,低聲叫道:「靖哥哥。」郭靖道:「妹子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引著她向西走去。兩人走了數里,離大營遠了,這才在草地上坐下。華箏挨著郭靖身子,低聲道:「靖哥哥,我也正有話與你說。」郭靖微微一驚,道:「啊,你都知道了?」心想她知道了倒好,免得不知如何啟齒才好。華箏道:「知道什麼?我是要跟你說,我不是大汗的女兒。」

  郭靖奇道:「什麼?」華箏抬頭望著天邊初昇的眉月,緩緩道:「我跟你成親之後,我就忘了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女兒,我只是郭靖的妻子。你要打我罵我,你儘管打罵。別為了想到我爹爹是大汗,你就委屈了自己。」郭靖胸口一酸,熱血上湧,道:「妹子,你待我真好,只可惜我配不上你。」華箏道:「什麼配不上?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,除了我爹爹,誰也及不上你。我的四位哥哥,連你的一半好也沒有。」郭靖呆了半晌,自己明日一早就要離開蒙古南歸的事,始終說不出口。

  華箏又道:「這幾天我真是高興啦。想到那時候我聽說你死了,真恨不得自己也死了方好。多虧拖雷哥哥從我手裏奪去了刀子,不然這會兒怎麼還能嫁給你呢?靖哥哥,我若是不能做你妻子,我真寧可不活著。」郭靖心想:「蓉兒不會跟我說這些話,不過兩人對我都是很好很好的。」想到黃蓉,不禁長長嘆了口氣。

  華箏奇道:「咦,你為什麼嘆氣?」郭靖遲疑道:「沒什麼。」華箏道:「嗯,我大哥二哥不喜歡你,三哥四哥卻同你好。我在爹爹面前,就老說大哥二哥不好,說三哥四哥好。你不用發愁。」郭靖道:「為什麼?」華箏很是得意,道:「我聽媽媽說,爹爹年紀老了,這些時在想立汗太子,你猜是誰?」郭靖道:「那自然是你大哥朮赤了。他年紀最長,功勞又最大。」華箏搖頭道:「哈哈,你猜錯了。多半是三哥。再不然就是四哥。」

  成吉思汗的長子朮赤精明能幹,二子察合台勇悍善戰,兩人互不相下,素來爭競極烈。三子窩闊台卻好飲愛獵,性情寬厚,知道將來父王死後,大汗的位子不是大哥就是二哥繼承,決落不到自己身上,所以一向與人無爭,幾個兄弟姊妹跟他都好。郭靖聽了華箏這話,難以相信,道:「難道憑你幾句話,大汗就換立了汗太子?」華箏道:「我也不知道啊,我只是瞎猜。不過就算大哥還是二哥將來做大汗,你也不用擔心。他們若是難為你,我跟他們動刀子拚命。」

  華箏公主因自幼得成吉斯思汗寵愛,四個哥哥都讓她三分。郭靖知她說得出就做得到,微微一笑,道:「那也不必。」華箏道:「是啊,哥哥們若是待咱倆不好,咱倆就一起回南去!」郭靖衝口而出道:「我正要跟你說,我要回南去。」

  華箏呆了一呆道:「就只怕爹爹媽媽捨不得我。」郭靖道:「是我一個人……」華箏接口道:「嗯,我永遠聽你的話。你說回南,我總是跟你走。爹媽要是不許,咱倆偷偷的走。」郭靖再也忍耐不住,跳起身來,叫道:「是我和媽媽兩個人回南邊去。」

  此言一出,一個站著,一個坐著,四目交視,突然都似泥塑木彫一般,華箏一時不明他的意思。郭靖道:「妹子,我對不起你!我不能跟你成親。」華箏道:「是我做錯了什麼事嗎?你怪我沒有為你自殺,是不是?」郭靖叫道:「不,不,不是你不好。我不知道是誰錯了,想來想去,一定是我錯了。」當下將黃蓉與他之間的根由,一事不隱的說了。

  待說到黃蓉被歐陽鋒擒去,自己尋她大半年不見,華箏聽他說得動情,也不禁掉下淚來。郭靖道:「妹子,你忘了我吧,我一要去找她。」華箏道:「你找到她之後,還來瞧我不瞧?」郭靖道:「若是她平安無恙,我定然北歸。若是你不嫌棄我,仍然要我,我就跟你成親,決無反悔。」華箏緩緩的道:「你不用這麼說,你知道我是永遠想嫁給你的。你去找她吧,找十年,找二十年,只要我活著,我總是在這草原上等你。」

  郭靖心情激動,說道:「是的,找十年,找二十年,我總是要去找她。找十年,找二十年,我總時時刻刻記得你在這草原上等我。」華箏一躍而起,投入他的懷裏,放聲大哭。郭靖輕輕抱著她,眼圈兒也自紅了。

  就在此時,四乘馬從西邊急奔而來,掠過兩人身旁,直向成吉思汗的金帳馳去。一匹馬離金帳數丈,撲地倒了,再也站不起來,顯是奔得筋疲力盡,脫力倒斃。那乘者從地下翻身躍起,毫不停留向前狂奔。只過片刻,金帳中奔出十名號手,站在金帳四周,嗚嗚嗚的吹了起來。

  這是成吉思汗召集諸將最緊急的號令,任他是王子愛將,若是大汗曲了十個手指還不趕到,立時斬首,決不寬赦。郭靖一聽,叫道:「大汗點將!」不及跟華箏多說,展開輕功提縱術,疾向金帳奔去,只聽四面八方馬蹄急響。郭靖奔進帳裏,成吉思汗剛曲到第五個手指,待他曲到第八根手指,所有王子大將全已到齊,只聽他大聲說道:「那狗王有這麼快捷的王子麼?有這麼英勇的將軍麼?」

  諸王眾將齊聲叫道:「他們沒有。」成吉思汗搥胸叫道:「你們瞧,這是我派到花剌子模去的使臣,那狗王摩訶末把我忠心的僕人怎麼了?」諸將順著大汗的手指瞧去,只見幾名蒙古人個個面目青腫,鬍子被燒得精光。須知鬍子是蒙古武士的尊嚴,只要被人一碰都是莫大侮辱,何況燒光?諸將一見,都高聲怒叫起來。

  成吉思汗叫道:「花剌子模是蒙古西方大國,咱們為了一心攻打金狗,向來對他萬分容讓。朮赤我兒,你說摩訶末那狗王怎生對付咱們了。」

  朮赤走上一步,大聲道:「那年父王命孩兒征討該死的蔑乞兒人,得勝班師,那摩訶末狗王派了大軍也來攻打蔑乞兒人。兩軍相遇,孩兒命使者前去通好,說道父王願與花刺子模做朋友。那紅鬍子狗王卻道:『成吉思汗雖命你們不打我,上帝卻命我打你們。』一場惡戰,咱們打了勝仗,但因敵人十倍於我,咱們半夜裏悄悄的退了兵。」

  開國四傑之一的博爾忽說道:「雖然如此,大汗對這狗王仍是禮敬有加。咱們派去商隊,但貨物都被狗王搶了,商人都被狗王殺了。這次派使者去修好,那狗王聽了金狗王子完顏烈的唆使,把大汗的忠勇使者殺了,將使者的衛兵殺了一半,另一半燒了鬍子趕回來。」郭靖聽到完顏烈的名字,心中一凜,問道:「完顏烈在花刺子模麼?」一個被燒了鬍子的使者衛護道:「我認得他,他就坐在狗王的旁邊,不住跟狗王低聲說話。」成吉思汗叫道:「金狗聯了花剌子模,要兩邊夾攻咱們,咱們害怕了麼?」

  眾將齊聲叫道:「咱們的大汗天下無敵。你領我們去打花剌子模,去攻破他們的城池,燒光他們的房屋,殺光他們的男人女人,擄走他們的牲口馬匹!」成吉思汗叫道:「要捉住摩訶末,要捉住完顏烈。」眾將齊聲吶喊,帳幕中的燭火被喊聲震得搖晃不已。

  成吉思汗拔出佩刀,在面前虛砍一刀,奔出帳去,一躍上馬。諸將蜂湧出帳,上馬跟在後面。成吉思汗縱馬奔了數里,馳上一個山岡。諸將知他要獨自沉思,都留在岡下,繞著山岡圍成一個圈子。成吉思汗見郭靖在身旁不遠,叫道:「孩子,你來。」郭靖一提馬韁,那小紅馬馳了上去。

  成吉思汗望著草原上軍營中繁星般的燈火,揚鞭道:「孩子,那日咱們給桑昆和札木合在岡上圍住了,我跟你說過幾句話,你還記得麼?」郭靖道:「記得。你說,咱們蒙古人,有這麼多好漢,只要大家不再自相殘殺,聯在一起,咱們能叫全世界做蒙古人的牧場。」成吉思汗將馬鞭,吧的一聲,在空中擊了一鞭,叫道:「不錯,現在蒙古人聯在一起了,咱們捉那完顏烈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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