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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五


  小帳前有兩名丐幫的幫眾守著,見郭靖走來,同時咳嗽了一聲。郭靖聽到後,撇下魯有腳,急步往那小帳奔去。一掀開帳幕,只見後帳來回抖動,顯是剛才有人出去。郭靖搶步上前,掀開後帳,但見一片長草,卻無人影,不禁呆在當地,做聲不得。

  郭靖向魯有腳詢問,他說道這營帳原是他的居所,並無旁人在內,郭靖不得要領,再問他武穆遺書上的疑難,魯有腳卻到第二日上方始回覆。郭靖心知這帳中人對己並無惡意,只是不願見,也就不便強人所難,當下將這事擱在一邊。

  他晚上研讀兵書,日間就依書上之法,操練士卒。蒙古騎兵素習野戰,對這列陣為戰極感不慣,但主師有令,不敢違背,只得依法操練。過了月餘,成吉思汗兵糧俱備,而郭靖所屬的萬人隊,也已將天覆、地載、風揚、雲垂、龍飛、虎翼、鳥翔、蛇蟠八個陣勢演習純熟。這八陣原為諸葛亮所創,傳到岳飛手裏,又加多了若干變化。

  這日天高氣爽,長空萬里,一碧如洗。蒙古十五個萬人隊,一列列的排在大草原之上。成吉思汗祭過天地,誓師出征。他大集諸將,說道:「石頭無皮,人命有盡。我頭髮鬍子都白了,這次出征,未必能活著回來。今日我要立一個兒子,在我死後舉我的大纛。」

  開國諸將隨著成吉思汗東征西討,到這時身經百戰,盡已白髮蒼蒼,聽到大汗忽要立後,都不禁又驚又喜,一齊望著他的臉,靜候他說出繼承者的名字。

  成吉思汗道:「朮赤,你是我的長子,你說我該當立誰?」朮赤心裏一跳,他精明幹練,立功最多,又是長子,自以為父王死後,自然由他繼承,這時大汗忽然相問,卻不知如何回答是好。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臺性如烈火,與大哥向來不睦,聽父王問他,叫了起來:「要朮赤說話,要派他作甚?我們能讓這蔑兒乞惕的雜種管轄嗎?」原來成吉思汗初起時兵力微弱,他妻子曾被蔑兒乞惕部擄去,有孕歸來生了朮赤,只是成吉思汗並不以此為嫌,對朮赤自小視作親子。

  朮赤聽兄弟如此辱罵,那裏忍耐得住,一躍而前,抓住察合臺胸口衣襟,叫道:「父王並不將我當作外人,你卻如此辱我!你有什麼本事強過我?你只是暴躁傲慢而已。咱倆馬上出去比劃比劃。要是我射箭輸給你,我將大拇指割掉。要是我比武輸給你,我就倒在地上永遠不起來!」他轉頭向成吉思汗道:「請父王降旨!」兩兄弟互扭衣襟,當場就要拚鬥。

  眾將紛紛上前勸解,博爾朮拉住朮赤的手,木華黎拉著察合臺的手。成吉思汗想起少年之事,自己連妻子也不能保,以致引起今日紛爭,不禁默然。眾將都數說察合臺不該提起往事,傷了父母之心。成吉思汗道:「兩人都放手。朮赤是我長子愛兒,以後誰也不許再說。」

  察合臺笑著放開朮赤,說道:「朮赤的本事高強,誰都知道。但他不及三弟窩闊臺仁慈,我推舉窩闊臺。」成吉思汗道:「朮赤,你怎麼說?」朮赤見此情勢,心知汗位無望,他與三弟向來和好,又知他為人仁愛,將來不會相害,於是道:「很好,我也推舉窩闊臺。」四王子拖雷更無異言。當日成吉思汗大宴諸將,慶祝新立太子。

  將士們一直飲至深夜方散。郭靖回營時已微有酒意,正要解衣安寢,一名親兵突然匆匆進帳,報道:「駙馬爺,不好了,大王子、二王子喝醉了酒,各自帶了兵廝殺去啦。」郭靖吃了一驚,道:「快報大汗。」那親兵道:「大汗醉了,叫不醒他。」郭靖知道朮赤和察合臺各有親信,麾下都是精兵猛將,若是相互廝殺起來,蒙古軍力非大傷元氣不可,但日間兩人在大汗之前尚且毆鬥,此時又各醉了,自己去勸,如何拆解得開。

  一時彷徨無計,在帳中走來走去,自言自語的道:「若是蓉兒在此,必能教我一個計策。」只聽得遠處吶喊聲起,兩軍就要對殺,郭靖更是焦急,忽見魯有腳奔進帳來,遞上一張紙條,上寫道:「以蛇蟠陣阻隔兩軍,用虎翼陣圍擒不服者。」

  這些日子來,郭靖已將武穆遺書讀得滾瓜爛熟,斗然間見了這兩行字,頓時醒悟,叫道:「怎地我如此愚拙,竟然計不及此,讀此兵書何用?」當即命軍中傳令下去。蒙古軍令嚴整,眾將士雖已多半飲醉,但一聞號令,立即披甲上馬,片刻之間,已整整齊齊的列成陣勢。

  郭靖令中軍點鼓三通,號角聲響,前陣發喊,向東北方衝去。馳出數里,哨探報道,大王子和二王子的親軍兩陣相對,已在廝殺,只聽荷荷之聲,自四面八方響起。郭靖心中焦急:「只怕我來遲來了一步,這場大禍終於阻止不了。」忙揮手發令,萬人隊的右後天軸三隊衝上前去,右後地軸三隊列為後尾,右後天衡,右後地衝,西北風,東北風各隊列於右邊,左軍相應各隊列於左邊,隨著郭靖中軍大纛,佈成蛇蟠之陣,向前猛衝過去。

  朮赤與察合台屬下各有二萬餘人,正手舞長刀接戰,郭靖這蛇蟠陣突然自中間疾馳而至,軍容嚴整,聲威赫赫。兩軍一怔之下,微見散亂。只聽察合臺揚聲大呼:「是誰?是誰?是助我呢,還是來助朮赤那雜種?」

  郭靖不理,令旗一揮,各隊旋轉,蛇蟠陣登時化為虎翼陣,陣面向左,右前天衡四隊居為前首,其餘各隊從察合臺軍兩側包抄了上來,只左天前衝二隊向著朮赤軍,守住陣腳。察合臺這時已看清是郭靖旗號,高聲怒罵:「我早知南蠻不是好人。」下令向郭靖軍衝殺。但那虎翼陣變化精微,兩翼威力極盛,當年韓信在垓下大破項羽,用的就是這個陣法。兵法云:「十則圍之。」本來是十倍兵力,方能包圍敵軍,但若是陣勢變幻,卻能以少圍多。

  察合臺的部下見郭靖一小隊一小隊的縱橫來去,不知有多少人馬,心中各存疑懼。片刻之間,察合臺的二萬餘人已被割裂阻隔,左右不能相救。他們與朮赤軍相戰之時,鬥志原本極弱,一來對手都是族人,二來又怕大汗責罰,這時被郭靖軍衝得潰不成軍,變了各自為戰之勢,更是無心拚鬥,只聽得郭靖中軍大聲叫道:「咱們都是蒙古兄弟,不許自相殘殺。快拋下刀箭,免得大汗責打斬首。」眾將士正合心意,紛紛下馬,投棄武器。

  察合臺領著千餘親信,向郭靖中軍猛衝,只聽三聲鑼響,八隊兵馬從八方圍到,霎時地下盡都佈了絆馬索,千餘人一一都跌下馬來。那八隊人四五人服侍一個,掀在地下都用繩索反手縛了。

  朮赤見郭靖揮軍擊潰察合臺,不由得又驚又喜,正要上前敘話,突聽號角響,郭靖前隊變後隊,後隊變前隊,四下裏如萬馬奔騰圍了上來。朮赤久經戰陣,但見了這等陣仗,也是驚疑不已,急忙喝令拒戰,卻見郭靖的萬人隊分作十二小隊,不向前衝,反而後卻。

  朮赤更是奇怪,那知道這十二隊分為大黑子、破敵丑、左突寅、青蛇卯、摧凶辰、前衝巳、大赤午、先鋒未、右擊申、白雲酉、決勝戍、後衝亥,按著十二時辰,奇正變幻,人所莫測。十二隊稍向後退,陣法倒轉,或右軍左衝,或左軍右擊,行軍全然不依常規。這一番衝擊,朮赤軍立時散亂。不到一個時辰,朮赤也是軍潰被擒。他想起初遇郭靖時曾將他鞭得死去活來,察合臺想起當時曾嗾猛犬咬他,都怕他乘機報復,一嚇之下,酒都醒了,又怕父王重責,心中均悔恨不已。

  郭靖擒了兩人,心想自己究是外人,做下了這件大事,也不知是福是禍,正要去和窩闊臺、拖雷商議,突然號角大鳴,成吉思汗馳馬而來。他酒醒後得報二子正拚殺,心中驚怒交迸,不及穿衣披甲,散著頭髮急來阻止。馳到臨近,只見兩軍將士一排排坐在地下,郭靖的騎軍監視在側,又見二子雖然騎在馬上,每人都被八名武士執刀圍住,不禁大奇。

  郭靖上前拜伏在地,稟明原由。成吉思汗見一場大禍被他消弭於無形,欣喜不已。當即大集諸將,把朮赤和察合臺狠狠責罵了一頓,重賞郭靖和他屬下將士。郭靖將所得的金銀牲口,都分給了士卒,一軍之中,歡聲雷動。諸將見郭靖立了大功,都到他營中道喜。郭靖送了來客後,取出魯有腳交來的那張字條細看,不禁又起疑心:「蛇蟠、虎翼兩陣,我都未和他說起過,他怎知有此兩陣?難道他偷讀了我的兵書?但這兵書我隨身攜帶,坐臥不離,他又怎能偷看?」

  當下將魯有腳請到帳中,說道:「魯長老,這兵書你若愛看,我借給你就是。」魯有腳笑道:「窮叫化這一輩子是決不會做將軍的,兵書讀了無用。」郭靖指著字條道:「那你怎知蛇蟠、虎翼之陣?」魯有腳道:「官人曾與小人說過,怎地忘了?」郭靖知他所言不實,越想越是奇怪,始終不明他隱著何事。

  次日成吉思汗升帳點將。第一軍先鋒由察合臺統領;第二軍右軍由朮赤統領;第三軍左軍由郭靖統領。成吉思汗與拖雷自將主軍,隨後應援。但聽號角齊鳴,十餘萬蒙古精兵,帶大批糧草輜重,浩浩蕩蕩的向西進發。

  大軍漸行漸遠,入花剌子模境後,一路勢如破竹。摩訶末兵力雖眾,卻不是蒙古軍的敵手。這一日郭靖駐軍那密河畔,晚間正在帳中研讀兵書,忽聽帳頂喀的一聲輕響,帳門掀處,一人鑽了進來。帳前衛士上前喝止,被那人手臂輕揮,一一點倒在地。郭靖急忙收書入懷,站起身來。那人抬頭而笑,燭光下看得明白,正是西毒歐陽鋒。郭靖離中土萬里,不意在此異邦絕域之地竟與他相遇,不禁驚喜交集,叫道:「黃姑娘在那裏?」

  歐陽鋒道:「我正要問你,那小丫頭在那裏?快交出人來。」郭靖聽了此言,心中一喜:「如此說來,蓉兒尚在人世,而且已逃脫他的魔手。」他生性質樸,心有所動,即現於色。歐陽鋒厲聲道:「小丫頭在那裏?」郭靖道:「她在江南隨你而去,後來怎樣了?」歐陽鋒知他不會說謊,但想從種種跡象看來,黃蓉必在郭靖營中,何以他全然不知,一時思之不解,盤膝在地上舖著的氈上坐下。

  郭靖解開衛兵的穴道,命人送上乳酒酪茶。歐陽鋒喝了一杯馬乳酒,道:「傻小子,我跟你不妨明說。那丫頭在嘉興府鐵槍廟中確是給我拿住了,那知當晚她就逃走了。」郭靖大喜叫好,道:「她聰明伶俐,若是想逃,定然逃得了。她是怎樣逃了的?」歐陽鋒恨恨的道:「在太湖邊歸雲莊上……,呸,說它作甚,總之是逃走了。」郭靖知他素來自負,這等失手受挫之事豈肯親口說出,當下也不再追問。

  歐陽鋒道:「她逃走後,我緊追不捨,好幾次險些抓到,總是被她狡猾兔脫。但因我追得緊急,這丫頭卻也沒機會逃赴桃花島去。我們兩人一追一逃,到了蒙古邊界,忽然失了她的蹤跡。我想她定會到你軍中,這守株待兔之計倒是上策。」郭靖聽說黃蓉到了蒙古,又驚又喜,忙問:「你見到她沒有?」

  歐陽鋒怒道:「若是見到了,我還不抓她回去。我日夜在你軍中窺伺,料定她是與你在一起,可是始終不見人影。傻小子,你到底在搗什麼鬼?」郭靖呆了半晌,道:「你日夜在我軍中窺伺?我怎地半點不知道?」歐陽鋒笑道:「我是你天前衝隊中的一名西域小卒。你是主帥,怎認得我?」原來蒙古軍中本多俘獲的敵軍,歐陽鋒是西域人,混在軍中,確是不易為人察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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