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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三


  ▼第六十九回 深痛巨創

  洪七公嘆道:「他若以一陽指功夫打通我的奇經八脈,原可治我之傷,只是這一出手,他須得大傷元氣,多則七年,少則五年,難以恢復。就算他把世情看得淡了,不在乎二次華山論劍的勝負,但他也是六七十歲的人了,還能有幾年壽數?老叫化又怎能出口相求?」郭靖一躍而起,叫道:「師父,一陽指的功夫我也學會了,我來給你通脈,就在這山洞之中,好麼?」

  洪七公搖頭道:「一燈大師傳你一陽指功夫,你可知是什麼用意。」郭靖從未想到這一節,經洪七公一點破,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,驚叫:「啊喲!一燈大師是要尋死,那我可害了他啦!」洪七公道:「他給蓉兒治傷之時,若不見你從旁學了指法,後來那瑛姑上山尋仇,他豈能袒胸受戳?你給我治傷不要緊,這五七年之中,老毒物若來加害,你如何對付?一燈大師這一片苦心,你又如何能輕輕辜負?」郭靖道:「你老人家傷愈之後,就能對付老毒物了。」洪七公只是搖頭,說道:「我一時之間功夫難復,煙雨樓比武之約可已是迫在眉睫,這事待比了武之後再說。」

  黃蓉笑道:「你們兩個不必爭,奇經八脈自己也能通的。」洪七公道:「什麼?」黃蓉道:「靖哥哥心裏記著的那篇嘰哩咕嚕的文字,一燈大師譯出來教給了我們啦,這幾天我反覆細想,可以用這功夫打通自己的奇經八脈。」當下將一燈的譯文唸了一遍給洪七公聽。洪七公大喜,連叫:「妙,妙!瞧來這法兒能行,只是至少也得一年半載,才見功效。」

  黃蓉道:「師父,煙雨樓比武,對方定會邀歐陽鋒出來壓陣。老頑童的功夫雖不輸於他,但此人瘋瘋癲癲,臨場時難保不出亂子,須得到桃花島去請我爹爹來助戰,才有必勝把握。」洪七公道:「這話不錯,我先赴嘉興,你們兩個同到桃花島去吧。」郭靖不放心,定要先護送洪七公到嘉興。洪七公笑道:「我騎你這小紅馬去,路上有甚危難,老叫化拍馬便走,任誰也追趕不上。」說著便上了馬,骨都都喝了一大口酒,雙腿一夾,小紅馬向靖蓉二人長嘶一聲,似是道別,向北風馳而去。

  郭靖望著洪七公影蹤不見,又想起了柯鎮惡之事,心中悶悶不樂。黃蓉也不勸他,自去僱了船,揚帆直赴桃花島來。到得島上,打發船夫走後,黃蓉道:「靖哥哥,我求你一件事,你答不答允?」郭靖道:「你先說出來聽聽,別又是我做不到的。」黃蓉笑道:「我可不是要你去割你六位師父的頭。」郭靖不悅道:「蓉兒,你還提這個幹麼?」黃蓉道:「我為什麼不提?這事你忘得了,我可忘不了。我雖然跟你好,卻也不願被你殺頭。」

  郭靖嘆道:「我真不明白大師父幹麼生這樣大的氣,他知道你是我心愛之人,我寧可自己死一千次一萬次,也不肯傷害你半點。」黃蓉聽他說得真誠。心裏甚是感動,拉住他的手,靠在他的身上,指著水邊的一排柳樹,輕輕說道:「靖哥哥,你說這桃花島美麼?」郭靖道:「真像是神仙住的地方。」黃蓉嘆道:「我只想在這兒活下去,不願被你殺了。」郭靖撫著她的頭髮道:「傻孩子,我怎會殺你?」黃蓉道:「要是你六位師父,你的媽媽,你的好朋友們都逼你來殺我,你動不動手?」郭靖昂然道:「就是普天下的人要一齊跟你為難,我也始終護著你。」

  黃蓉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,問道:「你為了我,肯把這一切都捨下麼?」郭靖遲疑不答,黃蓉微微仰頭,望著他的雙眼,臉上現出焦慮的神色。郭靖道:「蓉兒,我說過要在這桃花島上陪你一輩子。我說的時候,已經打定了主意。」黃蓉道:「好!那從今天起,你就不離開這島啦。」郭靖奇道:「從今天起?」黃蓉道:「嗯,從今天起!我會求爹爹去煙雨樓助戰,我和爹爹去殺了完顏烈給你報仇,我和爹爹到蒙古去接你媽媽。甚至,我求爹爹去向你六位師父陪不是。我要叫你心裏再沒有放不下的事。」

  郭靖見她神色甚是奇特,說道:「蓉兒,我跟你說過的話,決沒有說了不作數的,你放心好啦。」黃蓉嘆道:「天下的事難說得很。當初你答允那位蒙古公主的婚事,何嘗想到日後會要反悔?從前我只道自己愛怎麼就怎麼,現在才知道……唉!你想得好好的,老天偏偏儘跟你鬧別扭。」說到這裏不禁眼圈一紅,垂下頭去。

  郭靖默然不語,心中思潮起伏,見黃蓉對己如此情深愛重,原該在這島上陪她一輩子,但想就此把世事盡數拋開,似乎又是異常不妥,可是什麼地方不妥,一時卻又想不明白。黃蓉輕輕的道:「我不是不信你,也不是定要強你留在這兒,只是,只是……我心裏害怕得緊。」說到這裏,忽然伏在他的肩頭,啜泣了起來。

  這一下大出郭靖的意料之外,呆了一呆,忙道:「蓉兒,你害怕什麼?」黃蓉不語,只是低聲哭泣。郭靖與她相識以來,經歷過不少艱險困苦,但始終見她嬉笑自如,無憂無慮,這時她回到故居,立時就可與爹爹見面,怎麼反而害怕起來?問道:「你怕你爹爹有甚不測麼?」黃蓉搖搖頭。郭靖再問:「你怕我離開此島後,永遠不肯再回來?」黃蓉又搖頭。郭靖連問四五句,她總是搖頭。

  過了好一陣,黃蓉抬起頭來,說道:「靖哥哥,到底害怕什麼,我也說不上來。只是我想到你大師父要殺我的神情,心中又慌又亂,總覺得終有一天,你會聽他的話而殺了我的。所以我求你別再離開這裏,你答允我吧!」郭靖笑道:「我還道什麼大事,原來只為了這個。那日在北京,我的六位師父不是也罵你妖女什麼的?後來我跟著你走了,到頭來也沒有什麼。我的六位師父臉上嚴厲,心中卻是再也慈祥不過。你跟他們說話多了,他們一定會喜歡你。二師父摸人家口袋的本事神妙無比,你可以跟他學學;七師父更是溫柔和氣……」

  黃蓉截斷他的話頭,問道:「這麼說,你是一定要離開這兒的了?」郭靖道:「咱倆一起離開,一起到蒙古去接母親,一起去殺了完顏烈,再一起回來,豈不很好?」黃蓉怔怔的道:「若是這樣,咱倆永遠不會一起回來,永遠不會廝守一輩子。」郭靖奇道:「為什麼?」黃蓉搖頭道:「我不知道。但我見了你大師父的模樣,我猜想得到的。他殺我的頭還不夠,他把我恨到了骨頭裏去。」

  郭靖見她說這句話時,似乎心也碎了,臉上雖然還帶著那股孩子的稚氣,但眉間眼角,似乎已親見了將來的不測大禍,心想她料事向來不錯,這次我若不聽她的話,將來若是當真有甚災難降臨到她的頭上,這便如何是好?言念及此,心中一酸,再也顧不得旁的,一句話衝口而出:「好,我不離開這裏就是!」

  黃蓉聽了這話,向郭靖呆望半晌,兩道淚水從面頰上緩緩的流了下來。郭靖低聲道:「蓉兒,你還要什麼?」黃蓉道:「我還要什麼?什麼也不要啦!」秀眉微揚,笑靨如花,叫道:「若是再要什麼,老天爺也不容我。」長袖輕舉,就在這花樹底下舞蹈起來。但見她轉頭時金環耀目,起臂處白衣凌風,到後來越舞越急,又不時伸手去搖動身週花樹,樹上花瓣亂落,紅花、白花、黃花、紫花,如一隻蝴蝶般繞著她身子轉動,好看煞人。

  舞了一會,忽地縱起身子,躍到一株樹上,從這根樹幹跳到那根樹幹,舞蹈中夾著「燕雙飛」與「落英掌」的身法,想見她心中喜悅已極。

  郭靖心道:「媽媽從前給我講故事,說東海裏有一座仙山,山上有許多仙女。難道世上還有什麼仙山比這桃花島更好看,當真有什麼仙女比蓉兒還美麼?」

  忽聽得黃蓉「咦」的一聲低呼,從樹上躍了下來,向郭靖招招手,拔步向樹林中奔去。郭靖只怕迷失了道路,在後緊緊跟隨,不敢落後半步。黃蓉曲曲折折的奔了一陣,突然停住腳步,指著前面地下黃鼓鼓的一堆東西道:「那是什麼?」郭靖搶上一步,只見一匹黃馬倒在地下,急忙奔近俯身細看,認得是三師父韓寶駒日常所騎的黃馬,伸手在馬腹上一摸,著手冰涼,早已死去多時了。這馬當年隨韓寶駒遠赴大漠,郭靖自小與牠相熟,忽然見牠死在這裏,心中不禁一酸,尋思:「此馬口齒雖長,但生具異相,神駿非凡,馳驅南北,絲毫不見老態,怎麼竟倒斃在此?三師父一定要十分傷心了。」

  再定神一看,見那黃馬並非橫臥而死,卻是四腿彎曲,癱成一團。郭靖一凜,想起那日黃藥師一掌擊斃華箏公主的坐騎,那馬死時也是這副神態,急忙運力左臂,擱在馬項頸底下向上一抬,伸右手去摸死馬的兩條前腿,果然發覺腿骨都已碎裂,鬆手再摸馬背,背上的脊骨也已折斷了。郭靖愈來愈是驚疑,提起手來,不由得嚇了一跳,只見滿手都是血跡。

  這血跡已變紫黑,但腥氣尚在,看來染上約莫有三四天。郭靖急忙將馬翻轉,細細審視,卻見那馬全身並無傷口,他一交坐在地下,心道:「難道這是三師父身上的血?那麼他人在那裏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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