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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二


  洪七公在旁瞧得忍不住了,插口說道:「柯大俠,師徒過招,一個失手也是稀鬆平常之事。適才靖兒帶你這一招是我所授,算是老叫化的不是,這廂跟你陪禮了。」說著作了一揖。周伯通聽洪七公如此說,心想我何不也說上幾句,湊湊熱鬧,於是說道:「柯大俠,師徒過招,一個失手也是稀鬆平常之事,適才郭靖兄弟抓你鐵杖這一招,是我所授,算是老頑童的不是,這廂跟你陪禮了。」說著也是一揖。

  他這番依樣葫蘆的說話原意是湊湊熱鬧,但柯鎮惡正當怒火頭上,聽來卻似有意譏刺,連洪七公一片好心,也被他當作了歹意,當下大聲說道:「你們東邪西毒,南帝北丐,自恃武藝蓋世,就可橫行天下了,我瞧多行不義,必無善果。」周伯通奇道:「咦,南帝又犯著你什麼了,連他也罵在裏頭?」黃蓉在一旁聽著,知道愈說下去局面愈僵,有這老頑童在這裏糾纏不清,終是難以平柯鎮惡的怒火,接口說道:「老頑童,『鴛鴦織就欲雙飛』找你來啦,你還不快去見她?」

  周伯通大驚,一躍三尺,叫道:「什麼?」黃蓉道:「她要和你『曉寒深處,相對浴紅衣』。」周伯通更驚,大叫:「在那裏?在那裏?」黃蓉向南一指道:「就在那邊,快找她去。」周伯通道:「我永不見她。好姑娘,以後你叫我做什麼就做什麼,可千萬別說我在這裏。」一面拔足向北奔去。黃蓉叫道:「你說了話可要作數。」周伯通遠遠的道:「老頑童一言既出,決無反悔。」「反悔」兩字一出口,早已一溜煙般跑得人影不見,黃蓉本意是要騙他去找瑛姑,豈知他對瑛姑畏若蛇蝎,避之惟恐不及,倒是大出意料之外,但不管怎樣,總是將他騙開了。

  這時郭靖仍舊跪在柯鎮惡面前求他責罰,垂淚道:「七位師父為了弟子,遠赴絕漠苦寒之地,弟子縱然粉身碎骨,也難報師父的大恩。這隻手掌得罪了師父,弟子也不要他啦!」颼的一聲,從腰間拔出短劍,就往左腕上砍去,柯鎮惡鐵杖橫擺,擋開了這一劍,雖然劍輕杖重,但雙兵相交,火花迸發,柯鎮惡虎口隱隱發麻,知道郭靖這一劍用了全力,確是真心,說道:「好,既然如此,那就須得依我一件事。」郭靖大喜道:「師父但有所命,弟子豈敢不遵?」柯鎮惡道:「你若不依,以後休得再見我面,咱們師徒之義,就此一刀兩斷。」郭靖道:「弟子盡力而為,若不告成,死而後已。」

  柯鎮惡鐵杖在地上重重一頓,喝道:「去割了黃老邪和他女兒的頭來見我。」

  郭靖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,顫聲道:「師……師……師父……」柯鎮惡道:「怎麼?」郭靖道:「不知黃島主何以得罪了你老人家?」柯鎮惡嘆道:「咳,咳!」突然咬牙切齒的道:「我真盼老天爺賜我片刻光明,讓我見見你這忘恩負義小畜生的面目!」舉起鐵杖,當頭往郭靖頭頂擊下。

  黃蓉當他要郭靖依一件事時,心中已隱約猜到,突見他舉杖而擊,郭靖卻不閃不讓,心想不管如何,救人要緊,竹棒從旁遞出,一招「惡狗攔路」,攔在鐵杖與郭靖頭頂之間,待鐵杖擊到,竹棒一抖一纏,向外斜甩。這「打狗棒法」可是精妙無比,黃蓉雖然力弱,但順勢借力,已將柯鎮惡的鐵杖掠在一旁。

  柯鎮惡一個踉蹌,這次卻未跌倒,伸手在自己胸口猛搥兩拳,向北疾驅而去。郭靖發足追上,叫道:「師父慢走。」柯鎮惡厲聲道:「郭大爺要我將老命留下麼?」郭靖一呆,不敢攔阻,低垂了頭,耳聽得鐵杖點地之聲愈來愈遠,終於完全消失,想起師父的恩義,不禁伏地大哭。

  洪七公攜著黃蓉的手,走到他身邊說道:「柯大俠與黃老邪的性子都古怪得緊,兩人總是結了什麼樑子。說不得,只好著落在老叫化身上給他們排解。」郭靖收淚起身,說道:「師父,你知道是為了什麼緣故麼?」

  洪七公搖頭道:「老頑童受了騙,與人家賭賽身子不動,那些奸賊正要害我,你大師父匆匆趕到,護著我躲進了這山洞之中,仗著他毒菱暗器厲害,奸賊們一時不敢強闖,才支撐了這些時候。唉,你大師父為人是極仗義的,他陪我在洞中拒敵,明明是饒上自己一條性命。」說到這裏,喝了兩大口酒,把一隻雞腿都塞入了口裏,三咬兩嚼,吞入肚中,伸袖一抹口邊油膩,這才說道:「適才打得猛惡,我又失了功夫,不能插手相助,和你大師父見了面,還沒空跟他說些什麼呢,瞧他這生著惱,決非為了你失手摔他一交。他是俠義英雄,豈能如此胸襟狹小?好在沒幾天就到八月中秋,待煙雨樓比武之後,老叫化給你們說開吧。」

  郭靖磕頭謝了。洪七公笑道:「你們兩個娃娃功夫大進了啊,柯大俠也算是武林中響噹噹的腳兒。兩個娃娃一出手就叫他下不了台,那是怎麼一會子事?」郭靖極是慚愧,無言可答。黃蓉卻咭咭咯咯,把自皇宮中相別之後各種情由說了個大概。洪七公聽楊康殺死歐陽公子,大聲叫好;聽丐幫長老受楊康欺騙,連罵「小雜種!」;待聽到到一燈大師救治黃蓉、瑛姑子夜尋仇等等事端,只呆呆出神,最後聽到瑛姑在青龍灘上忽然發瘋,不覺臉色微變,「噫」了一聲。

  黃蓉道:「師父,這麼?你也識得瑛姑麼?」洪七公道:「沒什麼。我不識瑛姑,但段皇爺落髮出家之時,我就在他的身旁。那日他送信到北邊來,邀我南下。我知他若無要事,決不致驚動老叫化,又想起雲南過橋米線和餌塊的美味,當下即日動身,會面後,我瞧他神情十分頹傷,與華山論劍時那生龍活虎的模樣已不大相同,心中好生奇怪。我到達的次日,他就藉口切磋武功,要將先天功和一陽指都授給我。老叫化心想:他當日以先天功與我降龍十八掌、老毒物的蛤蟆功、黃老邪的劈空掌打成平手,如今又得王重陽傳授了一陽指,二次華山論劍,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非他莫屬,為什麼竟要將這兩門絕技平白無端的傳給老叫化?如說切磋武功,為什麼又不肯學我的降龍十八掌,其中必有蹊蹺。後來老叫化細細琢磨,又背著他與他的四大弟子一商量,終於瞧出了端倪,原來他把這兩門功夫傳了給我之後,就要自戕而死。」

  黃蓉道:「師父,段皇爺是怕他一死之後,一陽指失傳,無人再制得住歐陽鋒。」洪七公道:「是啊,我瞧出這一節,說什麼也不肯學他的。他終於吐露真情,說他的四個弟子雖然忠誠勤勉,可是長期來分心於國事政務,未能專精學武,難成大器。先天功我不肯學,那也罷了,一陽指倘若失傳,他卻無面目見重陽真人於地下。」我想此事他已深思熟慮,勸也無用,只有堅執不學,方能留得他的性命。

  黃蓉道:「從來只是有人想學功夫而別人不肯教。有人想教而別人偏不肯學,今日倒是破題兒第一遭聽見。」洪七公道:「段皇爺見我堅持不學,無法可施,只得退一步落髮為僧,他剃度那日,我就在他旁邊。說起來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,唉,這場仇冤如此化解,那也很好。」

  黃蓉道:「師父,我們的事說完了,現下要聽你說。」洪七公道:「我的事麼?嗯,在御廚裏我連吃了四次鴛鴦五珍膾,算是過足了癮,又吃了荔枝白腰子、鵪子羹、羊舌簽、薑醋香螺、牡蠣燥肚……」他不住口的將御廚中的名菜報將下去,說時咂嘴舐舌,甚是神往。黃蓉插嘴道:「怎麼後來老頑童找你不到啦?」

  洪七公笑道:「御廚的廚師們見煮得好好的菜肴接二連三的不見,都說又鬧狐狸大仙啦,大家插香點燭的來拜我。後來這事給侍衛的頭兒知道了,派了八名侍衛到御廚房來捉狐狸。老叫化一想這事乖乖不得了,老頑童又人影不見,只得溜到一個偏僻的處所躲了起來。那地方叫什麼萼綠華堂,種滿了梅樹,瞧來是皇帝小子冬天賞梅花的地方,這大熱天除了早晨有幾名老太監來掃掃地,平時鬼影兒也沒一個,落得老叫化一個兒逍遙自在。皇宮中到處都是吃的,就是多一百個老叫化也餓不了,我想正好安安靜靜的養傷,在那兒獃了十來天,半夜裏忽然聽得老頑童裝鬼哭,又裝狗叫貓叫,在宮中吵了個天翻地覆,又聽得幾個人大叫:『洪七公洪老爺子,洪七公洪老爺子!』我出去一看,原來是彭連虎、沙通天、梁子翁這一批人。」

  黃蓉奇道:「咦,他們找你幹麼?」洪七公道:「我也是奇怪得緊啊。我一見他們,立刻縮身,那知已被老頑童瞧見了,他十分歡喜,奔上來抱住我,說:『謝天謝地,總算教我老頑童找著啦。』他命梁子翁他們殿後……」黃蓉奇道:「梁子翁他們怎能聽老頑童的指派?」洪七公笑道:「當時我也是丈二和尚,摸不著頭腦。總之他們見了老頑童害怕得緊,他說什麼,大家不敢違拗。他命梁子翁他們殿後,自己揹著我到牛家村去,要來找尋你們兩個。在路上他才對我說,他到處尋我不著,心中著急,卻在城中街上撞到了梁子翁他們,他情急無賴,抓住那些人每個飽打一頓,叫他們每天在大街小巷中尋我。他說他們在皇宮裏已搜尋了幾遍,只是地方太大,我又躲得隱祕,始終找我不到。」

  黃蓉笑道:「瞧不出老頑童倒有這手,把那些魔頭們制得服服貼貼,不知他們怎麼又不逃走?」洪七公笑道:「老頑童自有他的頑皮法兒。他說他在自己身上推下許多污垢來,搓成了十幾顆藥丸,逼他們每人服三顆,說這是七七四十九天後發作的毒藥,劇毒無比,除他之外,天下無人解得。他們若不能將我找著,那就給解藥他們服。他們雖然將信將疑,自己的性命可不是鬧著玩的,終於是寧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,乖乖的聽老頑童呼來喝去,不敢違抗。」

  郭靖本來心裏難過,聽洪七公說到這裏,也不禁笑了出來。洪七公又道:「到了牛家村後,找你們兩個不見,老頑童又逼他們出去尋找。昨兒晚上,個個垂頭喪氣的回來,老頑童臭罵了他們一頓,他罵得興起,忽然說道:『倘若明天仍是找不到,老子再撒泡尿搓泥丸給你們吃!』這句話引起了他們疑心,不住用話套他,老頑童越說越露馬腳,他們才知上了當,服過的藥丸壓根兒不是毒藥,我知情勢危險,這批魔頭留著終生後患,叫老頑童盡數殺死算了。那知那彭連虎也瞧出情形不妙,忙使毒計,要那西藏和尚跟他比試打坐的功夫。我攔阻不住,只得逃出牛家村,在村外遇到柯大俠,他護著我逃到這裏,再去通知老頑童。老頑童雖然胡塗,也知離了我不妥,忙趕到這裏。他們跟了來,不住用言語相激,老頑童終於忍不得,和那和尚比賽起來了。」

  黃蓉聽了這番話,又好氣又好笑,說道:「若不是撞得巧,師父你的性命是送在老頑童手裏啦。」洪七公道:「我的性命本是檢來的,送在誰手裏都是一樣。」黃蓉忽然想起一事,道:「師父,那日咱們從明霞島回來……」洪七公道:「不是明霞島,是壓鬼島。」黃蓉微微一笑,道:「好吧,壓鬼島就壓鬼島,那歐陽公子這會兒是半點不假的成了鬼啦。那日咱們在木筏上救了歐陽鋒叔姪,我曾聽老毒物說,天下只有一人能治你的傷,可是此人武功蓋世,用強固然不行,你又不願損人利己,求他相救。當時你不肯說出此人姓名,現下我和靖哥哥湘西一行,自然知道此人除了當日的段皇爺,今日的一燈大師,再無別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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