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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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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蓉在旁瞧著郭靖看馬,一言不發,這時低聲道:「你別急,咱們細細的查個水落石出。」拂開花樹,一面看著地下,一面向前走去。郭靖低頭一望,只見地下斑斑點點的一道血跡,再也顧不得迷路,側身搶在黃蓉前面,順著血跡向前急奔。 那血跡時隱時現,好幾次郭靖找錯了路,都是黃蓉細心,重行在草叢中岩石旁找到,有時血跡消失,黃蓉卻又在地下尋到了蹄印或是馬毛。追出數里,只見前面一片矮矮的花樹,樹叢中露出一個墳墓。黃蓉急奔而前,撲至墓旁。 郭靖初次來桃花島時,見過此墓,知道是黃蓉的亡母埋骨所在,當下扶起倒在地下的墓碑,果見碑上刻著「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塚」一行字,這十一個字挺拔遒勁,正是黃藥師的手筆。 黃蓉見墓門洞開,隱約知道島上已發生巨變。她生性仔細,不即進墓,在墳墓周圍細細察看,只見墓左的青草被踏壞了一片,墓門的進口處有兵器撞擊的痕跡。她在墓門口傾聽半晌,沒聽到裏面有甚響動,這才彎腰入門。郭靖恐她有失,亦步亦趨的跟在身後。 一見墓道中情形,兩人更是驚疑不定,但見壁上到處石屑碎裂,顯見經過一番惡鬥。將入石室時,黃蓉俯身拾起一物。墓道中雖然昏暗,郭靖卻隱隱約約辨明,正是六師父全金發的半截秤桿。這秤桿乃熟鐵鑄成,粗若兒臂,這時卻被人生生折成兩截。黃蓉與郭靖對望了一眼,誰也不敢開口,心中卻知能空手折斷鐵秤的,舉世只寥寥數人而已,在這桃花島上,自然除了黃藥師外再無旁人。 郭靖從黃蓉手裏接過斷秤,彎腰找尋另半截,心中只如十五隻吊桶打水,七上八落,又盼找到,又盼找不著,再走幾步,前面愈益昏暗,郭靖雙手在地下摸索,突然碰到一個圓鼓鼓的硬物,正是秤桿的錘鉈,那是全金發臨敵時用以飛鎚打人的。郭靖放在懷裏,繼續摸索,手上忽覺冰涼,又軟又膩,似乎摸到一張人臉。郭靖大驚,一躍而起,蓬的一聲,結結實實的在墓道上撞了一個響頭,這時絲毫不覺疼痛,急忙取出火摺,晃亮了一瞧,只叫得一聲苦,登時昏暈在地。 這火摺卻在仍拿在他手中,斜斜的燃著,黃蓉在火光下見全金發睜著雙眼,死在地下,胸口插著另外半截秤桿。 到此地步,真相終須大白,黃蓉定一定神,鼓起勇氣從郭靖手裏接過火摺,在他鼻子下薰著。煙氣上冒,郭靖打了兩個噴嚏,悠悠醒來,呆呆的向黃蓉望了一眼,站起身來逕行入內。兩人走進墓室,只見室中一片凌亂,供桌被打缺了一角,南希仁的鐵扁擔斜斜插在地下。墓室左角橫臥一人,頭上戴著一頂破方巾,鞋子跌落,瞧這背影,不是妙手書生朱聰是誰? 郭靖默默走近,扳過朱聰身子,火光下見他嘴角仍留微笑,身上卻早已冰涼。在這地下墓室之中,這微笑顯得分外詭異。郭靖低聲道:「二師父,弟子郭靖來啦!」輕輕扶起他的身子,只聽得丁丁錚錚,一陣輕響過去,從他懷中落下無數珠玉珍寶,散了一地。黃蓉撿起一些珠寶來看了一眼,重又拋在地下,冷冷的道:「這是我爹爹搜羅來供在這裏陪我媽媽的。」郭靖瞪視著她,眼中如要噴出血來,低沉著聲音道:「你說我二師父到這裏來偷珠寶?」 在這目光的逼視之下,黃蓉毫不退縮,也怔怔的凝望著他,只是目光中充滿著絕望與愁苦。郭靖又道:「我二師父是鐵錚錚的漢子,豈能偷盜你爹爹的珠寶?更不會來盜你媽媽墓中之物。」但在黃蓉的目光之下,他的語氣慢慢從憤怒轉為悲恨,眼前事實如此,這些珠寶確是從朱聰懷中落下,又想起二師父號稱「妙手書生」,別人囊中任何物事,都能毫不費力的手到拿來。難道他當真會來盜這墓中的珠寶麼?不,不,二師父為人光明磊落,決不能作此等卑鄙勾當,其中定然另有別情。 他又悲又怒,腦門發脹,眼前但覺一陣黑一陣亮,雙掌捏得格格直響。黃蓉輕輕的道:「那日見了你大師父的神色,已覺到你我終是難有善果。你要殺我,就下手吧,我媽媽就在這裏,你把我葬在她的身邊。葬我之後,你快快離島,莫被我爹爹撞見了。」 郭靖大踏步走來走去,呼呼喘氣。黃蓉凝望著壁上亡母的畫像,忽見畫像的臉上有什麼東西,走近一瞧,原來釘著兩枚暗器。她輕輕拔了下來,交給郭靖,正是柯鎮惡所用的毒菱。黃蓉拉開供桌後的帷幕,露出她亡母的玉棺。她走到棺旁,不禁一聲長嘆,只見韓寶駒與韓小瑩兄妹雙雙死在玉棺後面。韓小瑩是橫劍自刎,手中還抓著劍柄。韓寶駒卻半身伏在棺上,腦門正中清清楚楚的五個指孔。郭靖走過來抱起韓寶駒的屍身,自言自語:「我親眼見到梅超風已死,天下會這九陰白骨爪的,除了黃藥師還能有誰?」俯身拾起韓小瑩手中的長劍,大踏步向外走去,經過黃蓉時眼光茫然,竟似沒有見她。 黃蓉心中一陣冰涼,呆立半晌,突然眼前一黑,火摺子竟已點完。這墓室雖是她來慣之地,但現下墓內多了四個死人,黑暗之中,不由得又驚又怕,急忙奔出墓道,腳下一絆,險險摔了一交,奔出墓門後這才想起適才是在全金發的屍身上絆跌了。眼見墓碑倒在一旁,伸手放正,待要扳動機括關上墓門,心中忽然一動:「我爹爹殺了四怪,怎能不關墓門?他對媽媽情深愛重,即令當時匆忙萬分,也決不致讓墓門大開。」想到此處,疑惑不定,隨即又想:「爹爹怎能容四怪留在墓內與媽媽為伴?此事萬萬不可。莫非爹爹也身遭不測了?」 當下將墓碑向右推三下,又向左推三下,關上墓門,急步往居室奔去。郭靖雖比她先出,但只走了數十步,就左轉右圈的迷失了方向,一見黃蓉過來,當即跟在她的身後。兩人一言不發的穿過竹林,跨越荷塘,到了黃藥師平素所居的精舍之前。但見那精舍打得東倒西歪,遍地都是折柱斷梁。黃蓉大叫:「爹爹,爹爹!」奔進屋中,只見室內也是桌傾凳翻,書籍筆硯散得滿地,那裏有黃藥師的人影? 黃蓉平素心思機敏,見事極快,但這時關心則亂,雙手扶著那張翻轉在地的書桌,身子搖搖欲倒,過了半晌,方才定神,她急步到啞僕們所居的屋中去找了一遍,竟是一個不見,廚房的灶中煙消灰冷,眾人就算不死,也已離去多時,看來這桃花島上除了她與郭靖之外,再無旁人,她慢慢回到書房,只見郭靖直挺挺的站在房中,雙眼發直,神情木然。黃蓉顫聲道:「靖哥哥,你快哭吧,你先哭一場再說!」 她知郭靖與這六位師父情若父子,此時心中傷痛已到極處,他內功已練至上乘境界,突然間大悲大痛而不加發洩,定致重傷。那知郭靖宛似不聞不見,只是雙眼發直的瞪著她。黃蓉欲待再勸,自己卻也已經受不起,只叫得一聲「靖哥哥」,再也接不下去了。 兩人呆了半晌,郭靖喃喃的道:「我不殺蓉兒,不殺蓉兒!」黃蓉心中又是一酸,說道:「你師父死了,你痛哭一場吧。」郭靖自言自語:「我不哭,我不哭。」 這兩句話說罷,兩人又是沉寂無聲。遠處海濤之聲隱隱傳來,剎時之間,黃蓉心中轉過了千百種念頭,從兒時直到十五歲之間在這島上種種經歷,突然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一晃而過,但隨即又一晃而回。只聽得郭靖又自言自言:「我要先把師父們葬了。」黃蓉道:「對,先把師父們葬了。」 她當先領路,回到母親墓前。郭靖一語不發,跟隨在後。黃蓉待要推開墓碑,那知郭靖突然搶上,飛起一腿,掃向碑腰。那墓碑是極堅硬的花崗石所製,郭靖這一腿雖然用了十成力,也只把墓碑踢得歪在一旁,並不碎裂,自己右足卻碰得鮮血直流,但他竟似未感疼痛,挺著韓小瑩的長劍,撲上去在墓碑上一陣亂刺,左掌隨著拍擊。只見石碑上火星四濺,石屑紛飛,突然拍的一聲,長劍折斷,郭靖奮力反手一掌,石碑斷成兩截,露出碑中的一根鐵桿來。 郭靖抓住鐵桿使力搖晃,鐵桿尚未拗斷,呀的一聲,墓門卻已開了。郭靖一呆,叫道:「除了黃藥師,誰能知道這個機關?誰能把我恩師騙入這鬼墳之中?」仰天大喊一聲,拋下斷劍,鑽入了墓中。 那斷碑上劍痕斑斑,又蓋滿了鮮血淋漓的掌印。黃蓉見他對自己母親的墓墳怨憤如此之深,心意已決:「他若毀我媽媽玉棺出氣,我先一頭撞死在棺上。」正要走進墓去,郭靖卻已抱了全金發的屍體走出。他放下屍身,又進去將朱聰、韓寶駒、韓小瑩的屍體恭恭敬敬的抱了出來。黃蓉偷眼望他一眼,只見他一臉虔誠愛慕的神色,登時心中冰涼:「他愛他師父,遠勝於愛我。我要去找爹爹,我要去找爹爹。」 郭靖將四具屍身抱到樹林之中,離黃蓉母親之墓有數百步之遙,這才俯身掘坑。 他先用半截斷劍掘了一陣,到後來愈掘愈快,那斷劍又拍的一聲,齊柄而斷,猛然間胸中一股熱氣上湧,一張口,吐出兩大口鮮血,俯身雙手使勁抓土,一把把的抓了擲出,勢如發瘋。黃蓉到種花啞僕的屋中去取了兩把鏟子,一把擲給了他,自己拿了一把相幫掘坑。郭靖一語不發的從她手中搶過鏟子,一拗折斷,拋在地下,拿了另一把鏟子自行挖掘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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