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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五


  「我知道他已無能為力,拿著那本冊子,走到他跟前說道:『你要我送到趙王府去,好啊,你瞧仔細了。』我從冊子上撕下了一張紙來,慢慢的撕成一片一片。他只說:『你……你……』又是驚惶,又是氣憤。我要等他零零碎碎的受罪,撕了一張,停歇片刻,再撕一張。他氣得暈了過去,好,我就等他,等他醒過來再撕。

  「這樣撕了十多張,他早閉上了眼不瞧,可是耳朵裏卻聽得見啊。輕輕的,慢慢的,就這樣嗤的一張,又是嗤的一張……」她一人說話,三人在旁傾聽,四個人臉上神情甚是奇特,似乎都親眼見到楊康倒在床上,南琴在他面前撕那本冊子的情景。

  「突然之間,他臉上露出了留神的模樣,好像在用心聽遠處的什麼聲音。我停手不撕,側耳傾聽,果然遠遠有許多人說話和腳步之聲。那惡賊雖在臨死,還是十分狡猾,忽然假裝沒聽見什麼,只說:『水,水,給我水!』我聽得人聲越走越近,不久到了農舍外面,聽得有人在罵:『賊廝鳥,這兩個小賊定是給神算子收留了。』又有一個人道:『依老子說,一把火將那賤人連小賊一起燒了。』另一個道:『那使不得,若是燒她不死,這婆娘陰險毒辣,可給咱們鐵掌幫留下了一個大大的禍胎。』

  「我一聽是鐵掌幫人馬,心中暗暗吃驚,只怕他們進來救了這惡賊。鐵掌幫多養毒蟲,自有解救蛇毒之法。我從地下撿起一片破碗的尖片,心中算計定了,若是幫眾進屋,我先殺了這姓楊的惡賊,隨即自殺。我怕他張口喊叫,把他長袍蒙在他頭上,將破碗的碎片對準了他喉頭。

  「也不知是他運氣好還運氣壞,鐵掌幫人馬先先後後經過那農舍回山,居然沒一人進來。我等他們過盡了,揭開他頭上長袍,正要拿那小冊子再撕,忽然呀的一聲,大門被人推開。這農家的一對夫婦一早就到田裏去了,屋裏再無旁人,我到門縫裏一張,只見進來的是七八個男子。這些人手拉手的緩緩而行,當先那人手中拿了一根桿子,在地下點點打打,原來都是瞎子,身上十分污穢,但依稀瞧出原本穿的都是白衣。」

  黃蓉低聲道:「老毒物的蛇奴。」南琴眼望郭靖,說道:「那日恩公和我在樹林子裏捕捉血鳥,我親眼見到這些惡奴被血鳥啄瞎眼珠,自然一見就認得他們的面目。我忙把長袍又蒙在他的頭上,只聽蛇奴中領頭的那人叫道:『行行好,施捨些茶飯給可憐的瞎子!』我不敢出聲。那人又叫了一遍,停了片刻,聽得屋內無人回答,說道:『這裏沒人,咱們找吃的吧!』說著各人站起身來。我想:他們一找就會找進屋來,那可不妙。於是咳嗽一聲,打開房門,說道:『誰啊?』那些蛇奴吃了一驚,一人說道:『求姑娘行好,施捨些茶飯。』又一人從懷裏摸出一錠銀子道:『咱們化銀子買也成。』我道:『請坐吧,我給你們做飯去。』我只盼他們快些走路,於是到廚下煮了一鍋飯,炒了一盤青菜,給他飽餐了一頓。

  「他們吃完飯,正要站起,忽然隔壁房裏那姓楊的大叫一聲。我急忙回進房去,只見他撐著身子坐在床上,一手指著我,臉上滿是驚怖的神色,叫道:『歐陽公子,歐陽公子!』我給他嚇了一跳,也不知歐陽公子是誰,只怕給蛇奴們聽見,又生變故,忙拾起落在地下的長袍,迎頭罩去。那知他突然間力大異常,伸手一格,把我推得跌倒在地,口中叫道:『歐陽公子,你……你饒了我,饒了我!』」

  黃蓉、郭靖、穆念慈三人親眼見到楊康用鐵槍的槍頭刺殺歐陽公子,聽南琴說到這裏,背上都感一陣寒意。黃蓉本來坐在二女之間,想到歐陽公子的鬼魂前來向楊康索命,越想越怕,「嚶」的一聲叫,躍起身來,奔到郭靖身旁,偎倚著他坐下。其實世上那有鬼魂索命之事,楊康中了蛇毒,神智混亂,心中又深印著當日刺殺歐陽公子這一幕,於是在昏迷之中似見歐陽公子走到面前,伸手要扼他咽喉。

  南琴見黃蓉與郭靖神態親熱,心中一酸,接著說道:「他大叫歐陽公子,房中的眾蛇奴紛紛闖進房來,叫道:『公子爺,公子爺,您在那裏?』我見事情敗露,瞧眾蛇奴的神情,似乎正是在尋這個什麼歐陽公子,料知要糟,乘著房中混亂,眾蛇奴又沒一個有眼睛,悄悄溜了出去。不知怎的,那時我又不想死啦,只怕被他們抓住,身受難言慘禍,當下頭也不回的向前直奔,鬼使神差,竟也奔到了穆姊姊所住的道院之中。我見穆姊姊身如火燒,病得厲害,就留下照料她。當晚思前思後,眼前又有穆姊姊的榜樣,於是也求那老道姑收我作弟子,出家做了道姑。過了兩天,穆姊姊燒退醒來……」

  穆念慈打斷她的話頭,問道:「後來他怎麼啦?」南琴道:「怎麼啦?自然是死了。」穆念慈道:「我……我瞧瞧去。」一躍而起,頭也不回的向前直奔。黃蓉急叫:「姊姊,姊姊!」穆念慈心中只想著楊康,竟未聽見,片刻之間,轉過山坳,跑得人影不見。

  三人都知她對楊康仍是未能忘情,各各嗟嘆。南琴慢慢站起身來,說道:「恩公,過去的事都對你說啦,也是天可憐見,能教我再見你一面。」她從懷中取出一本撕爛了的冊頁,遞給郭靖道:「這冊子給我撕去十多張,我也不懂裏面寫著些什麼,那姓楊的賊子這麼當它寶貝兒般的,想來總有點兒用處,請您瞧著辦吧。」說著遞給郭靖。

  郭靖接過,也不打開,順手放在懷內,問道:「你打算到那兒去?」南琴淒然道:「我既已見著恩公,到那兒都是一樣。那鐵掌幫對恩公和黃姑娘不存好心,兩位多小心著點兒。」黃蓉問道:「你怎知道那啞巴梢公是鐵掌幫的人?」南琴道:「將我裝在竹簍子裏去交給楊康的,就是他。」黃蓉「啊」了一聲,心中已在盤算對付這梢公的法兒。

  南琴又道:「穆姊姊退燒起床之後,和我商量著結伴東行,在避秦酒樓上正好遇著兩位,又見到了那假裝啞巴的稍公。想是老天爺不讓惡人得逞,所以無巧不巧的教我們撞到了。」她說畢,向黃蓉道個萬福,隨即向郭靖盈盈的拜了下去,說道:「小女子從此告辭,祝恩公長命百歲,萬事如意。」

  郭靖急忙扶起,心中甚有黯然之意,卻不知說什麼好。黃蓉道:「秦姊姊,你也沒家啦,不如跟我們一起到江南去。」南琴搖頭道:「我要回爺爺的樹林子去。」黃蓉道:「那你一個人冷冷清清的,有什麼好?」南琴道:「我生來是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命。」黃蓉向郭靖望了一眼,不再言語。南琴也向郭靖望了一眼,緩緩轉過身子去,向前便走。

  郭靖呆了半晌,忽然想起一事,叫道:「姑娘慢去。」南琴聞言停步,卻不轉過身來。郭靖道:「若是再有歹人相害,姑娘你卻怎生處?」南琴低下了頭,輕聲道:「亂世弱女,左右不過認命罷啦。」郭靖道:「我傳你一點淺薄功夫,只要勤練不掇,日後也儘可敵得住三五個壯漢。」

  南琴沉思半晌,道:「好吧,既是恩公吩咐,我學便是。」郭靖見她並無喜色,心中微感詫異,當下將當年丹陽子馬鈺在蒙古大漠中授給他的內功心法,說了十路。南琴聰明伶俐,郭靖只稍加點撥,也就會了。郭靖道:「這門功夫學得久了,成效自見。你雖不會武藝,但將來隨便亂打的一拳一腳,亦足傷人。」南琴默然不語,拜別而行。

  黃蓉待她走遠,笑道:「恭喜你收得一位高足啊。」郭靖道:「那算什麼收徒弟,我只盼她不再受歹人欺侮就是。」黃蓉道:「那也難說得很,就是學到你我這樣的本事,也免不了受歹人欺侮。」郭靖嘆道:「亂世之際,人不如狗,那也是沒法的事。」黃蓉道:「好,咱們殺那啞巴狗去。」郭靖道:「什麼啞巴狗?」黃蓉口中咦咦啊啊,指手劃腳的比了一陣。」郭靖笑道:「咱們還坐這假啞巴的船?」

  黃蓉道:「自然要搭這船。裘千仞那老賊打得我好痛,我正要找他晦氣。老賊打不過,就殺幾個他手下的惡徒,也出了口胸中惡氣。」當下兩人又回酒樓來,只見那啞巴梢公正在酒樓前探頭探腦的張望,一見兩人回轉,臉露喜色,忙迎上來。

  靖蓉二人只作不知,隨他到碼頭落船,那船是一艘不大不小的烏篷船,載得八九十擔米。沅江中這種船隻最多,湘西山貨下放,湖濱稻米上運,用的都是這種烏篷木船。只見船內有兩名後生,赤了膊正在洗刷甲板。靖蓉二人上了船,那梢公解開船纜,把船撐到了江心,張起布帆,這時南風正急,順風順水,那船如箭般向下游駛去。

  郭靖想到楊康死於非命,穆念慈和南琴身遭不幸,不勝感歎,斜倚在艙內船板之上,呆呆的出神。黃蓉忽道:「靖哥哥,秦姑娘給你的那本冊子讓我瞧瞧,不知怎麼又跟武穆遺書有關了。」郭靖道:「你不說我倒忘了。」從懷中取出冊子,交給她。黃蓉一頁頁的翻閱,忽然叫道:「啊,原來如此。靖哥哥,你快來瞧。」

  郭靖挪動身子,坐到她的身旁,從她手裏瞧那冊子。此時天已向晚,朱紅的晚霞映射江心,水波又將紅霞反射到了黃蓉的臉上、衣上、書上,微微顫動。兩人藝高人膽大,雖在賊船之中,卻是絲毫不懼,全神貫注的翻閱那本冊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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