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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四


  南琴神情木然,說的似乎只是一個與她毫不相干之人的事:「我既然為他所辱,把心一橫,就跟了他下山,總要尋個時機,先報被辱之仇,再自尋了斷。那鐵掌峰甚是陡削,他扶著我就走得不快,行到天明,還只走到山腰。他怕撞到鐵掌幫的人臉上不好看,故意揀山後沒路的地方走,這樣攀籐附葛,下去得更加慢了。那山腰越走越險,下面是個萬丈深谷,黑黝黝的不見底處,只要向下一望,腳就發軟。兩人走到一塊凸出的懸崖之上,我心裏害怕,手腳直顫。他笑道:『我揹你過去。可不許動,一動兩人都沒命兒。』說著就彎下了腰。我想這真是天賜良機,正好在此同歸於盡,當下伏在他背上,牢牢抱住他的頭頸,待他正當伸腰站起,身子未穩之際,我右腳用力在大石上一撐。他大叫一聲,兩人一齊摔了下去。」

  聽到此處,穆念慈驚呼一聲,但隨即想到自己對楊康竟未忘情,不由得咬牙暗恨。南琴接著說道:「我只覺身子凌空,往下直掉,不禁暗暗喜歡,心想這一下我固然粉身碎骨,教這奸賊也摔成肉醬。突然之間,只覺猛地一頓,眼前火花亂舞,一顆心好似要從胸膛裏跳出來。我只道這一下準是摔死了,卻聽得那惡賊哈哈大笑起來。睜開眼睛一看,只見他右臂勾住了石壁上橫裏生出的一棵松樹,兩個人在空中好似打秋千般一晃一晃的,原來那松樹救了他的性命。

  「他不知我是有意相害,還道我害怕才站立不穩,這一下死裏逃生,他甚是得意,笑道:『若不是你小王爺一身武功,你的小命兒還在麼?』那松樹離谷底已不過七八丈,這惡賊也真是命不該絕,偏巧會摔在松樹之旁。他揹著我爬到樹根,說道:『先到谷底,再尋去路。』

  「那深谷裏全是樹葉腐草,到處都是枯骨,想是山上時有野獸失足掉下,年深月久,盡成白骨。他拿著一根野獸的大腿骨,一面撥草而行,一面跟我說笑。我怕他起疑,有了提防,日後難以下手,也就跟他敷衍應答。走了一陣,他忽然一腳踏中一件甚麼東西,驚呼一聲,急忙退後,用獸骨撥開長草一看,原來是具死屍。

  「那死屍身穿黃葛布衫,頭顱跌得粉碎,早已瞧不出面目,只見胸前一叢白鬍子染著斑斑鮮血,卻是跌死不久……」黃蓉笑道:「裘千里那老兒摔在深谷之中,居然還有人見了他一面。」南琴道:「他在那死屍身上一搜,拿出了許多物事,什麼戒指、斷劍、磚塊,古裏古怪一大套。他笑道:『原來這老兒死在這裏。』一面說,一面從死屍胸口搜出了一本冊子。」

  黃蓉微笑道:「這本冊子之中,只怕記的是他各種各式騙人的法門。」南琴仍是宛如沒聽見她的說話,接著說道:「那姓楊的惡賊拿了冊子打開來一瞧,津津有味的一路翻閱,臉上神色很是高興。瞧了好一陣子,才把冊子放入懷中,覓路出谷。兩人在那陰沉沉的深谷中整整繞了一天,直到傍晚,方始轉出山谷,找到一家農家借宿。他叫我自認是他妻子,不許露出半點破綻。吃過晚飯,他點了油燈又瞧那本冊子,看一回,指手劃腳的比一回,似乎冊子上寫著什麼武功的法門。我倚在床上,又是傷心,又是疲倦,身子像癱瘓了般動彈不得,忽然之間,只聽得窗外閣閣兩聲蛙鳴,又是絲的一響。我在林子中跟著爺爺捉蛇慣了的,一聽聲音,就知是一條毒蛇咬住了一隻青蛙。

  「我想著被惡賊害死了的爺爺,想著他在陰世倒能與我爹爹、媽媽、叔叔們團聚了,就剩下我一個孤苦伶仃的求生不能、求死不得。突然間一個念頭在我心中一閃,我道:『小王爺,我出去一忽兒。』他笑道:『好吧。可是你別想逃走,我一霎眼就追上你。』我道:『我逃?逃到那裏去?』他道:『是啊,你不想逃,這才是好孩子呢!』

  「我走出了屋,悄悄走到屋背後,站著聽一忽兒,果然聽見那蛇兒正在吞食青蛙。我掩過去抓住蛇兒的尾巴一抖,就提了起來,再把蛇兒盤成一圈,用一塊帕子包了,回到屋裏。他見我很快就回去,笑著點點頭,又看他的書,說道:『你先睡,一會兒我就來陪你。』我心裏暗罵:『好惡賊,老天爺叫我今日得報被辱之仇。』」

  說到這裏,黃蓉已知道她報仇之法。穆念慈也已隱約料到,手心全是冷汗。只有郭靖還只怔怔的聽著,沒識透這中間的機關。南琴接著道:「我放下帳子,拿扇子趕出蚊蟲,睡在裏床,輕輕打開帕子,拿出蛇兒,右手按住蛇兒七寸,叫它不能遊動,左手用扇子蓋在蛇上,沉著氣只等他上床。

  「那知他看書看出了神,全然把我忘了。我越等心越是跳得厲害,只怕他瞧出端倪,約莫過了半個時辰,油燈中的青油漸漸點乾,燈火越來越小,終於嗤的一聲,油燈熄滅。他笑道:『哈哈,真是該死,看起了書,竟不顧得憐香惜玉。小寶貝,可別怪我啊。』我假裝睡著,輕輕發出鼾聲,耳中卻留神聽著他的動靜,聽著他摺好冊子放入衣囊,聽著他除去長衣,聽著他坐上床來,又脫下鞋子,揭開帳子。這時天氣好熱,他脫光了上衣,打赤膊睡倒,伸手來抱我。我仍是輕輕打鼾,左手慢慢拿開扇子,右手慢慢把蛇頭拿到他的胸口,在蛇身上用指甲使力一刺。蛇兒受痛,在他胸膛上一口咬住。他大叫一聲:『什麼?什麼?』一躍下床,這才摸到那毒蛇還牢牢咬住他的胸口,用力一扯,好啊,蛇兒的牙齒一一斷折,都留在他的肉裏啦。」

  穆念慈驚叫一聲,跳了起來,望著南琴,臉上是一股說不出的神情,又是驚駭,又是佩服,可又混和著不少責怪。南琴理也不理,雖然說到十分緊張之處,語調仍是平靜異常:「他高聲叫道:『蛇,蛇!』我這時還不想死,我,要眼見他受盡苦楚死了,再到陰世去見我爺爺和爹娘去。當下我假裝也是大吃一驚,叫道:『什麼?有蛇?在那裏,在那裏?』他道:『咬著了我。』我道:『快點火,快點火。』他晃亮火摺,我見他胸口清清楚楚排著四個小黑孔,心中暗暗高興的說道:『你躺著別動,我給你去找些草藥。』這時農家的人也驚了起來,說道:『這裏本有毒蛇,唉,怎麼遊到床上來啦。』

  「我提了一盞燈籠,到屋子外去找草藥。我真的是去找草藥,不過找的不是醫蛇毒的藥,是叫蛇毒發作得更厲害的藥……」穆念慈聽到這裏,反手一掌,打得南琴半邊腮幫子登時紅腫。黃蓉一伸手,拿住她的手腕,叫道:「姊姊,難道這惡賊不是罪有應得?」穆念慈腦海中一片茫然,兩眼發直。

  南琴被打,理也不理,仍然說道:「那草藥一時找不到,我也不找啦,反正他被蛇兒咬了這一口,總教他挨不過六個時辰。我隨手摘了幾莖青草,放在口裏嚼爛了,回去給他敷在傷口。只見他胸口已腫起一大片,黑中帶紫,人已昏過去了幾次。我坐著他身旁假哭,起初是裝假,後來哭了幾聲,想到自己身世,悲從中來,難以抑制,不禁哭得甚是淒涼。他醒了轉來,兩眼望著我,眼中露出兇光,疑心是我捉蛇害他,但見我滿臉淚水,並非假裝悲戚,懷疑之心又去,嘆道:『總算還有一個人為我淌眼淚。』

  「從半夜到天明,他又昏暈了三次,到後來全身發冷,痙攣抽搐,痛苦難當。他自知性命難保,對我道:『我求你一樁事,事成後必有重報。』我道:『我不要什麼重報,你吩咐吧。』他叫我從衣囊中取出那本冊子來,說道:『我死之後,你取我身上的短劍,連同這本冊子送到大金國汴梁趙王府,親手交給趙王爺,說道武穆遺書的消息,就在此冊之中。』」

  郭靖與黃蓉對望了一眼,心道:「怎麼裘千里的冊子和武穆遺書又有關連了?」南琴接著道:「他有氣沒力的道:『你對趙王爺說,我親口允你,立你為妃,你……你這一生就富貴榮華,享用不盡了。』我點點頭不語。他淒然笑道:『你怎麼不謝我?』我仍是不語。我是要等他身上蛇毒再發作厲害些,手足絲毫動彈不得,再把那本冊子在他面前一張張的撕得粉碎,叫他臨死之時,不但身上痛苦,心中也不得平安。」穆念慈厲聲道:「你……你為什麼這樣惡毒?他就算對你不起,也是為了愛惜你這副容貌?」黃蓉卻低聲道:「唉,可惜,可惜!」

  南琴冷冷的道:「可惜?這樣的惡賊死了有什麼可惜?」黃蓉道:「我又不是可惜人,是可惜那本冊子。」南琴不再接口,自管說她的經歷:「那惡賊折騰了半夜,挨到天明,只叫:『水,水!』我倒了一碗水,放在他床前桌上,說道:『這裏有水!』他伸手想拿,我把水碗移遠一些,他夠不著了,掙扎著要坐起來,身子卻是不聽使喚。他道:『求求你,拿……拿給我。』我道:『你自己拿。』他使盡全身之力,一把抓住水碗,臉上露出歡喜的神色,那知道手臂僵硬,再也彎不過來,一用勁,乓乒一聲,水碗在地下跌得粉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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