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射鵰英雄傳 | 上頁 下頁
二四三


  ▼第六十六回 紅顏薄命

  穆念慈右手讓黃蓉握著,左手輕輕撫著她的手臂,望著水面的落花,說道:「我見他殺了歐陽公子,只道他從此改邪歸正,又見丐幫的兩位高手恭恭敬敬的接他西去,我心中喜歡,就和他同行。到了岳州後,丐幫大會君山,他事先悄悄對我說道:洪恩師曾有遺命,著他接任丐幫的幫主。我又驚又喜,實是難以相信,但見丐幫中連輩份最高的眾長老,對他也是不敢有絲毫怠忽,卻又不由得我不信。我不是丐幫的人,不能去參預大會,只得在岳州城裏等他,心裏想著,他一旦領袖丐幫群雄,必能為國為民,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出來,將來也必能手刃大寇,為義父義母報仇。這一晚我東想西想,竟沒能安枕,直到黎明時分,才有倦意,正要矇矓睡去,他忽然從窗中跳了進來。

  「我嚇了一跳,還道他忽又想起了胡鬧的念頭,要待正言責他,他卻低聲道:『妹子,大事不好啦,咱們快走。』我驚問原委,他道:『丐幫中起了內叛,污衣派不服洪幫主的遺命。淨衣派與污衣派為了立新幫主的事,自相殘殺,已打死了好多人。』我大吃一驚,道:『那怎麼辦?』他道:『我見傷人太多,甘願退讓,不做幫主。』我想:顧全大局,也只有如此。他又道:『可是淨衣派的長老們卻又不放我走,幸得鐵掌幫裘幫主相助,才得離開君山。眼下咱們且上鐵掌山去避一避再說。』我也不知鐵掌幫是好是歹,他既這麼說,就跟了他同去。

  「到了鐵掌山上,只見那鐵掌幫行事鬼鬼祟祟,處處透著邪門,我就對他說:『你雖退讓不做丐幫的幫主,但總也不能一走了之。我瞧還是去找尊師長春子丘道長,請他約齊江湖好漢,主持公道,由丐幫眾英雄在幫中推選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出任幫主,免得自相殘殺,負了洪恩師對你的重託。』他支支吾吾的不說是,也不說不是,卻只提跟我成親的事。我疾言厲色的數說了他幾句,他也生氣了,兩人吵了一場。

  「過了一天,我漸漸後悔起來,心想他雖然輕重不分,不顧親仇,就只念著兒女之情,但總是對我好,而且我責備他的話確是重了些,也難怪他著惱。這天晚上我愈想愈是不安,點燈寫了個字條,向他陪個不是。我悄悄走到他的窗下,正想把字條從窗縫中塞進去,忽然聽得他正在與人說話。

  「我不想偷聽他與人說話,只等那人一走,把字條遞了過去,那就完了,可是說話的人聲音很響,儘管用力壓低嗓門,我在窗外仍是聽得清清楚楚。只聽那人說道:『小王爺,娘兒們總是三心兩意的,穆姑娘既然一時不肯相從,你也不必放在心上。裘幫主怕你煩惱,命小人送一件物事來給小王爺解個悶兒。』我心中奇怪:『裘幫主不知送什麼東西給他,倒要瞧上一瞧。』」

  聽到此處,黃蓉滿臉好奇的神色,心想:「卻不知是什麼有趣的玩意兒,可惜我在鐵掌幫時沒有見到,否則定要搶了過來。」穆念慈接著說道:「我聽他道:『多謝裘幫主好意,我也沒什煩惱,不用送物事來啦。』那人哈哈一笑,道:『小王爺瞧了再說,包你喜歡。』他輕輕拍了兩下手掌,接著腳步聲響,兩個人提了一件沉沉的東西走進房來。我禁不住從窗縫裏往內張望,只見兩名黑衣漢子提著一隻大竹簍,放在地下,先前說話那人走過去,把竹簍蓋子揭了開來。」

  黃蓉叫道:「啊,這裏面不是毒蛇,就是蛤蟆,我見過的。」南琴在旁一直默不作聲的聽著,臉上始終不動聲色,這時卻向黃蓉望了一眼。穆念慈嘆道:「妹子,這次你猜錯啦。竹簍裏走出一個人來,就是這位秦家妹子。」郭靖與黃蓉同時輕輕低呼一聲。南琴望著溪水,說起話來,語調平靜異常,似乎心中竟無半點激動:「自從恩人和黃姑娘走後,我和爺爺照常捕蛇為生。爺兒倆閒著常說起恩人。恩人在咱家裏只耽了這一日兩夜,咱倆說起來卻是個沒完沒了。那樹林子裏孤單的生涯,倒顯得沒這麼冷清清了。有一天我正撒蛇藥搜尋一條青腳線,忽然來了三個穿黑衣的漢子,對著我直笑,我知道不妙,急忙回家,他們竟跟著我來。我還沒走到家門,他們就來抓我,我嚇得叫了起來,爺爺趕出來幫我,這三個惡賊,一刀就將爺爺殺死了。」

  郭靖聽得心頭火起,用力在腿上一拍。南琴道:「上次恩公救了我,這一次怎能再來救我?就這樣,我被他們擄到了鐵掌山來。到了峰上,才知他們已擄了數十名以捕蛇為生之人,原來裘幫主要搜捕大批毒蛇,用來練什麼功夫。」黃蓉點點頭道:「這就是了。」南琴恍似沒聽見她的話,繼續說道:「鐵掌幫只叫我捕蛇,倒也沒怎麼難為我。裘幫主還叫我們驅趕青蛙和蛤蟆打架,又趕毒蛇去吃蛤蟆,不知鬧些什麼古怪,這樣搞了幾天,我才瞧了出來,原來他聚精會神的瞧這些蟲豸打鬥,手足身子不斷模仿毒蛇和青蛇的形狀……」

  黃蓉跳了起來,大聲說道:「靖哥哥,原來如此,那裘千仞也在覬覦這部九陰真經。」郭靖茫然不解,問道:「怎麼?」黃蓉道:「他在鑽研破西毒蛤蟆功的法兒,二次華山論劍之時,要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。」郭靖恍然大悟:「啊,怪不得他要捉這許多蛇,又要讓青蛙與蛤蟆打架。」黃蓉笑道:「讓這兩個壞東西打個你死我活,那才教好玩呢。靖哥哥,你說誰的武功強些。」郭靖沉吟片刻,搖頭道:「各有各的厲害,我可說不上來。」黃蓉道:「咱們且不管這些。」轉頭向南琴道:「姊姊,你怎麼又到了這竹簍中去啦?」南琴黯然道:「我成了他們的女奴,別說放在竹簍之中,就是上刀山、下油鍋,也只好由得他們高興。」

  黃蓉給她不輕不重的頂撞了這麼一下,倒訕訕的說不出話來,要待回敬她一句,想起她慘遭不幸,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。穆念慈接口道:「我見秦家妹子從簍子裏伸出頭來,險些兒失聲驚呼,他也是吃了一驚。那鐵掌幫的匪首笑道:『小王爺,這玩意兒不錯吧?』他搖手道:『不,不,快帶出去。若是給穆姑娘知道了,那可要惹出大事來。』我聽他這麼說,心想他究竟對我是一片真心。那匪首笑道:『穆姑娘怎能知道?過幾日小王爺下山,要是喜歡她,我們悄悄給你送到王府裏。若是厭了,那就撇在這兒,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。』他把將秦家妹子從簍子裏揪出來,說道:『好生服侍小王爺。挑給你這個差使挺美吧。』說著指揮下人將竹簍提了出去,向他請了個安,轉身出門,反手把門帶上了。

  「他拿起燭剪,鉗去了一段燭蕊,火光一亮,照出了秦家妹子美麗的容貌,他笑嘻嘻的走上前去,拉著她的手,問道:『你叫什麼名字?多大年紀了?』秦家妹子不理他,他摟著她的腰,在她臉上香了一香,笑道:『好香,好香!』我氣得眼前金星亂冒,有好一陣子看不清他在幹些什麼,等到定了一定神,只見秦家妹子手裏拿著一柄短叉,兩股叉尖對準了自己胸膛,低沉著聲音道:『我這條命早就不要啦,你再碰我一下,我當場死在你的面前。』

  「我心中暗讚秦家妹子好有骨氣,只盼能這麼嚇退了他。那知他漫不在乎,從衣服上扯下兩個金鈕子,扣在手指上一彈,錚的一聲,一個鈕子將秦家妹子手中的蛇叉打落在地,又一個打中了她的啞穴。我再也忍耐不住,一掌打破窗子,跳進房去。他呆了一呆,笑道:『妹子,你來得正好。』也不知怎的,我見他笑臉迎人,心中氣就漸漸平了,再給他花言巧語一番,又沒了主意。就在此時,我聽得黃家妹子在窗外叫我。」

  黃蓉道:「那時我真想不到你也會在鐵掌峰上。」穆念慈又道:「後來你與裘幫主在外面動上了手。我跳出來想插手相助,已不見了你們蹤影。我心裏一動,悄悄在窗縫裏一張,黑暗中只見他又抱住了秦家妹子。我只覺喉頭一甜,一口血噴在窗上,隔窗叫道:『好,咱們從此一刀兩斷,我永遠不再見你。』也不等他回答,直衝下山。這時鐵掌峰上已鬧得天翻地覆,幫眾們點起燈籠火把,齊向中指峰奔去。我獨自下山,倒也無人攔阻。經此變故,我心如死灰,只想一死了之,黑暗中見到一所屋子,就闖了進去,原來是一所道院。只見西壁上繪著一位道長之像,手挺長劍,英姿颯爽,旁邊卻題著『活死人』三字。我雖不明其意,但心念一動:若是此時死了,義父義母的大仇如何得報?當下求院中的老道姑收了我做弟子。那知次日清晨就全身發燒,神智不清。也不知病了幾天,待得醒轉,卻見秦家妹子站在床前服侍我,也作了道姑打扮。」

  黃蓉欲待相問南琴:「你怎樣逃下鐵掌峰來?」只怕又給她搶白幾句,當下住口不問。南琴向郭靖望了一眼,知他盼自己述說當時經過,於是說道:「那姓楊的給穆姊姊打了幾個耳括子,呆在當地,手足無措。過了一會,山上呼叫之聲愈來愈響,他從衣囊中取出一柄短劍,插在腰裏,吹滅了燭火,走過來在我臉上摸了一摸,哈哈大笑,跳窗出去。

  「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,喊聲漸漸遠去,似乎幫眾們追向山下。我若在此時逃走,原是大好機緣,只是被那姓楊的在我身上使了手腳,動彈不得,倒在床邊,黑暗中聽著鐵掌幫的叫喊聲越來越遠,終於半點聲息也聽不到了。就在這四下裏一片寂靜之中,那姓楊的又從窗中跳了進來。我見他的黑影坐在桌邊,一手撐住了下巴,呆呆出神,過了半晌,聽他自言自語:『那姓郭的小子竟然敢上山來,後面必有高手接應,在這是非之地,我多耽幹麼?』。」黃蓉聽到這裏,忍不住罵了聲:「懦夫!」

  南琴接著說道:「他在桌上輕輕一拍,說道:『哼,你永不見我,卻又怎地?只要大事得成,我富貴無極,後宮三千,還少得了美貌佳人?』……」郭靖大怒,破口罵道:「這小賊!」南琴聽楊康如此說,實不知中間包藏著一個賣國求榮的奸謀,見郭靖這等著惱,只嚇得臉上失色。郭靖柔聲道:「你再說下去吧。」南琴緩緩的道:「你一定要我說?」郭靖道:「你若是累了,那就歇一會兒。」

  南琴凝視著他,臉上神色極是奇怪,語調卻平靜異常,說道:「累是不累的,只是我不幸遭遇羞辱,親口說來未免難堪。」郭靖忙道:「那你不用說了。咱們且商個今後之計。」南琴道:「不,我該原原本本的說給你知道。」郭靖道:「我到那邊走走,你跟穆黃兩位姑娘說吧。」說著站起身來。他猜想楊康必定對她無禮。要她親口對自己述說,雙方都顯得尷尬,那知南琴道:「若是你走開,我是死也不說的。這兩天來,穆姊姊待我這麼好,我也不肯對她說。」郭靖眼望黃蓉,見她使眼色命自己坐下,於是坐回了原處。

  南琴輕輕嘆了口氣,不知是自傷身世,還是得抒積鬱,反覺安慰,緩緩說道:「那姓楊的心意已決,點亮了燭火,回身收拾行囊,忽見我倒在床邊,微微一驚,原來他以為我早已逃走了。他拿燭台在我臉前照了一照,笑道:『嘿嘿,為了你,才失卻了她。你自己想想,若是願意跟我走呢,這就帶你下山。否則你就躺在這裏,讓鐵掌幫愛對你怎麼樣就怎樣。』我一時難以決斷,自忖留在山上定無善果,可是跟他下山卻是凶多吉少。他見我沉吟不語,忽然縱聲大笑,獸性發作,就將我污辱了。」

  三人聽得默然不語。穆念慈心似刀剜,淚水如珍珠斷線般滾了下來,楊康對己負心背義,這些日來原已神傷腸斷,卻不料此人卑惡至斯。她一往情深,對他原諒了一次又一次,豈知自己的刻骨相思,到頭來終成一場惡夢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