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射鵰英雄傳 | 上頁 下頁 |
二四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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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燈與那天竺僧人聽他居然會說梵語,都是一驚,又聽他所說的卻是一篇習練上乘內功的祕訣,更是詫異。一燈問起原委,郭靖照實說了。一燈驚嘆無已,說道:「達摩祖師原是天竺國人,他用漢字寫了這部九陰真經,但經文的主旨總綱,卻用梵文書寫。這經若是落入與佛法無緣之人手中,總是難詣極峰。若是換作別人,這些咒語一般的長篇大論,他也不會記熟心中。」當下命四弟子與僧眾退出禪房,將郭靖所背梵語,一一譯成漢語,授了郭靖、黃蓉二人。 一燈大師的內功原已臻於化境,經他反覆一指點,黃蓉固然瞭若指掌,郭靖也已明白了十之六七,只要假以時日,定可全盤參悟。一燈又道:「我玄功有損,原須修習五年,方得復元,但依這達摩遺篇練去,只怕不用三月,就能有五年之功。」靖蓉二人聽了更是歡喜。 二人在山上一連住了七日,一來是由一燈大師親授一陽指、先天功與達摩遺篇上九陰神功的要旨,二來是提防瑛姑去而復來。到第八日上,兩人正在禪寺外練功,忽聽空中鵰鳴啾急,那對白鵰遠遠從東而至。 黃蓉拍手叫道:「金娃娃來啦。」只見雙鵰歛翼落下,神態甚是委頓,兩人不由得一驚,但見雌鵰左胸上插了一支短箭,雄鵰腳上縛了一塊青布,卻無金娃娃的蹤跡。黃蓉認得這青布是從父親衫上撕下,那麼雙鵰確是已去過桃花島了。瞧這情形,莫非桃花島來了強敵,黃藥師忙於迎敵,無暇替女兒做那不急之務?雙鵰神駿異常,雌鵰居然被射中一箭,那麼發箭之人武功必然甚是高強。 兩人掛念黃藥師安危,當即辭別一燈大師下山。漁人與農夫臥床難起,那書生與樵子一直送到山腳,待二人找到小紅馬與血鳥,這才執手互道珍重而別。 回頭熟路,景物依然,心境卻已與入山時大不相同。黃蓉雖然掛念父親,但想他機謀武功,當世無匹,一生縱橫天下,從未失過手,縱遇強敵,即或不勝,也必足以自保,所以也不怎麼擔心。兩人坐在小紅馬背上,談談說說,甚是暢快。黃蓉笑道:「咱倆相識以來,不知遇了多少危難,但每吃一次虧,多少總有點好處。像這次我挨了裘千仞那老傢伙兩掌,卻換得了一陽指與九陰神功。」郭靖道:「我可寧願一點兒武功也沒有,只要你平平安安。」黃蓉心中甚是喜歡,笑道:「啊喲,要討好人家,也不用吹這麼大的氣。你若是不會武功,早就給打死啦,別說歐陽鋒、沙通天他們,就是鐵掌幫的一名黑衣漢子,也一刀削了你的小腦袋。」郭靖道:「不管怎樣,我可不能再讓你受傷啦。上次在臨安府自己受傷倒不怎樣,這幾天瞧著你挨痛受苦,唉,那當真不好過。」 黃蓉笑道:「哼,你這人沒心肝的。」郭靖奇道:「怎麼?」黃蓉道:「你寧可自己受傷,讓我心裏不好過。」郭靖無言可答,縱聲長笑,足尖在小紅馬肋上輕輕一碰,那馬電馳而出,四足猶似凌空一般。 中午時分,已到桃源縣治。黃蓉元氣究未恢復,騎了半天馬,累得雙頰潮紅,呼吸頓促。桃源城中只一家像樣的酒家,叫做「避秦酒樓」,原來用的是陶淵明「桃花源記」中的典故。兩人入座叫了酒菜,郭靖向酒保道:「小二哥,我們要往漢口,相煩去河下叫一艘船,邀稍公來此處說話。」酒保道:「客官若是搭人同走,省錢得多,兩個人單包一艘船化銀子可不少。」黃蓉怒視了他一眼,拿出一錠五兩的銀子往桌上一拋,道:「夠了麼?」店小二忙陪笑道:「夠了,夠了。」轉身下樓。 郭靖怕黃蓉傷勢有變,不讓她喝酒,自己也就陪她不飲,只吃飯菜。剛吃得半碗飯,那酒保陪了一個稍公上來,言明直放漢口,管飯不管菜,一共是四兩六錢銀子。黃蓉也不講價,把那錠銀子遞給稍公。那梢公接了,行個禮道謝,指了指自己的口,嘶啞著嗓子「啊」了幾聲,原來是個啞巴。他東比西指的做了一陣手勢,黃蓉點點頭,也做了一陣手勢。啞巴大喜,連連點頭而去。 郭靖道:「你們兩個說些什麼?」黃蓉笑道:「他說等我們吃了飯馬上開船。我叫他多買幾隻雞、幾斤肉,回頭補錢給他。」郭靖嘆道:「這啞梢公若是遇上我,可不知怎生處了。」 那酒樓的一味蜜蒸臘魚做得甚是鮮美,郭靖吃了幾塊,想起了洪七公,道:「不知恩師現在何處,傷勢如何,教人好生掛懷。」黃蓉正待回答,只聽樓梯腳步聲響,走上來兩個道姑,都是身穿灰布道袍,用遮塵布帕蒙著口鼻,只露出了眼珠。 那兩個道姑走到酒樓靠角裏的一張桌邊坐下,酒保過去招呼,一個道姑低低說了幾句話,酒保吩咐下去,原來是兩份素麵。黃蓉見這兩人身形好熟,但想不出曾在那裏見過。郭靖見她留上了神,也向那兩人望了一眼,只見一個道姑急忙轉過頭去,似乎她也正在打量著他。黃蓉低聲笑道:「靖哥哥,那道姑動了凡心,說你英俊美貌呢。」郭靖道:「呸,別瞎說,出家人的玩笑也開得的。」黃蓉笑道:「你不信就算啦。」 說著兩人吃完了飯,走向樓梯。黃蓉心中狐疑,又向那兩個道姑一望,只見一個道姑將遮在臉上的布帕揭開一角,露出臉來。黃蓉一看之下,險些失聲驚呼。那道姑搖一搖手,隨即將帕子遮回臉上,低頭吃麵,這幾下動作極快,連郭靖也絲毫不覺。 下樓後會了飯賬,那啞梢公已等在酒樓門口。黃蓉做了幾下手勢,意思說要去買些物事,稍待再行上船。那啞梢公點點頭,向河下一艘烏篷大船指了一指。黃蓉會意,卻見那梢公並不走開,於是與郭靖向東首走去,走到一個街角,在牆邊一縮,不再前行,注視著酒樓門口。 過不多時,兩個道姑也出了酒樓,向門口的紅馬雙鵰望了一眼,似在找尋靖蓉二人的蹤跡,四下一瞥未見人影,當即逕向西行。黃蓉低聲道:「對,正該如此。」一扯郭靖衣角,向東疾趨。郭靖莫名其妙,卻不詢問,只跟著她一股勁兒的走著。那桃源縣城不大,片刻間出了東門,黃蓉折而南行,繞過南門後,又轉向西。郭靖低聲道:「咱們去跟蹤那兩個道姑嗎?你可別跟我鬧著玩。」黃蓉笑道:「什麼鬧著玩兒?這麼天仙般的道姑,你不追那才是悔之晚矣。」郭靖急了,停步不走。道:「蓉兒,你再說這些話我要生氣啦。」黃蓉道:「我才不怕呢,你倒生點兒氣來瞧瞧。」 郭靖無奈,只得跟著又走,約莫走出五六里路,遠遠見那兩個道姑坐在道旁一株槐樹底下。兩人一見靖蓉來到,站起身來,循著一條小路走向山坳。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跟著走向小路,郭靖急道:「蓉兒,你再胡鬧,我要抱你回去啦。」黃蓉道:「我當真走得累了,你一個人跟吧。」郭靖滿臉關切之容,蹲低身子,道:「莫又累出事來,我揹你回去。」 黃蓉格格一笑,道:「我去揭開她臉上手帕,給你瞧瞧。」加快腳步,向兩個道姑奔去,那二人回轉身子等她。黃蓉一把抱住那較高的道姑,揭開她臉上布帕。郭靖本來隨後跟來,口中只叫:「蓉兒,莫胡鬧!」突然見到道姑的臉,一驚停步,說不出話來,只見那道姑蛾眉深蹙,雙目含淚,一副楚楚可憐的神色,原卻是當日隨楊康西行的穆念慈。 黃蓉抱著她的腰道:「穆姊姊,你怎麼啦,楊康那小子又欺侮你了嗎?」穆念慈垂首不語。郭靖走近來叫了聲:「世妹。」穆念慈輕輕嗯了一聲。黃蓉拉著穆念慈的手,走到小溪旁的一株垂柳下坐了,道:「姊姊,他怎樣欺侮你?咱們找他算賬去。我和靖哥哥也給他作弄得苦,險險兩條小命送在他手裏。」 穆念慈不答她的問話,卻向那道姑招手道:「妹子,你也過來。」黃蓉與郭靖忙著留神穆念慈,倒忘了旁邊還有一人,這時回過頭去,只見那道姑正出神望著郭靖。二人目光一觸,那道姑將頭轉開,慢慢拉去臉上布帕,向郭靖盈盈拜了下去,輕聲道:「恩公您好。」郭靖又是一驚,原來這道姑卻是當日捉血鳥時所遇見的秦南琴,急忙作揖還禮,但見她鬢邊戴了一朵白布紮成的小花,衣上滾了粗麻布的邊,正是身服重孝,忙問:「你爺爺呢?他老人家好麼?」南琴尚未回答,兩道淚水先流了下來,不言可知,她爺爺已經死了。 穆念慈站起來拉了南琴的手,三個少女並肩坐在柳下。三個倒影映在清可見底的溪水之中,水面一瓣瓣的落花從倒影上緩緩流過。郭靖坐在離三人數尺外的一塊石上,滿腹狐疑:這兩人怎麼會在一起?怎麼都作了道姑打扮?在酒樓中怎麼又不招呼?秦老漢不知如何死了? 黃蓉見了二人傷心的神色,也不再問,默默的握著每人一隻手。過了好一陣,穆念慈才道:「妹子,郭世哥,你們僱的船是鐵掌幫的,他們安排了鬼計,要陰謀加害。」靖蓉二人吃了一驚,齊聲道:「那啞巴梢公的船?」穆念慈道:「正是。不過他不是啞巴。他是鐵掌幫的高手,說話聲音響亮得很,生怕一開口引起你們疑心,所以假裝啞巴。」黃蓉暗暗心驚,道:「不是你說,我還當真瞧不出來。」郭靖飛身躍上柳樹,四下一望,見除了田中二三農人之外,再無旁人,心想:「若非蓉兒大兜圈子,只怕鐵掌幫定有人跟來。」 穆念慈嘆了一口長氣,緩緩的道:「我和那楊康的事,以前的你們都知道了。後來我運義父義母的靈柩南下,在臨安牛家村冤家路窄,又遇上了他。」黃蓉接口道:「那回事我們也知道,還親眼見他殺了歐陽公子。」穆念慈睜大了眼睛,難以相信。黃蓉當下將她與郭靖在密室養傷之事簡略的說了一遍,又說到楊康如何冒充丐幫幫主、兩人如何脫險等情。 這回子事經過曲折,說來話長,但黃蓉急於要知道穆念慈的經歷,只扼要的提了一提,穆念慈切齒道:「此人作惡多端,必無好報,只恨我有眼無珠,命中有此劫難,竟會遇上了他。」黃蓉摸出手帕,輕輕替她拭去頰上淚水。穆念慈心中煩亂,過去種種紛至沓來,一時不知從何說起,定了定神,待心中漸漸寧定,才說出一番話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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